创可贴留在北京继续他的“舞男”和编辑生涯,我说过两个在一起总是爱惹事的孩子下次不要在一起玩,这次和他的相逢纯属意外,下次再也不会了。他说关于Joe的死,他感到“很遗憾”。我心想,他如果真的觉得遗憾的话,那他就应该去死。其实我们都一样,都应该因为愧疚为Joe补上一命,但既然我还活着,所以我也没对他这么说。至于他和香莉以后会怎样,那是他们的事。我真的懒得去想。一年,365个醉生梦死的日子,足以发生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我们都还这么小,最多也就是拿塔罗牌去算一下明天,别的就不用考虑了。
我真不知道我们这两个罪孽深重的人怎么能够这样平静地交谈,创可贴甚至还向我提议可以为我做一篇人物专访。我们可以把同谋的凶手身份转换为工作伙伴吗?Joe的死越来越显得微不足道,我甚至都想不起Joe的妈妈那张伤心的脸。她是怎样擦干泪水的?她有没有晕倒?我口口声声呼喊的亲爱的Joe,我似乎也已经想不起他的模样。Joe就是这样被时间冲刷掉的吗?为什么每当我想要为Joe写点什么的时候,我就会显得这样力不从心?他出现得太晚还是太少?我爱得不深还是不多?
我想,我下次再也不和创可贴在一起玩了。
和罪孽深重的创可贴平淡地挥手告别,我拉着小妖跑到大厅外面抽烟,这是小妖最觉得丢人的时刻,我则无所谓,甚至觉得这是一种风情。
小妖说:“一年会很快过去的。”
“是啊,365个醉生梦死的日子,明年不是闰年。”
“哎,小多,那个不是你爸给你介绍的男朋友吗?”小妖指着刚从机场里出来的一个人说。他离我们有十几米,这足以让我看不清那个人脸,何况他显得那么匆忙。
“你赶紧喊我的名字,使劲喊!”我掐了烟指挥小妖。
“真倒霉。”小妖小声嘀咕了一句,然后扯起嗓门冲着那个人喊:“小多!”
那个人刷地一下回过头,找了一下,然后冲着我们走了过来。天哪,他真是槟榔!他怎么回来了?
回去的巴士上是我、小妖、槟榔三个人。小妖自觉地坐到单独的座位上,我其实倒希望她别这么“自觉”。一路上我们都没怎么说话,也许是疲倦了。车到了终点站,我们和小妖分手,她有一个客户等着她去送资料,这也是她今天为什么既可以送香莉走,又不用向公司请病假的原因。唉,可怜的上班族啊。槟榔提着他简单的行李叫了一辆出租车,我犹豫了一下,也跟着他坐了上去。真佩服他出一趟国就只带这么点东西,刚才香莉那几个大箱子都快把我们累死了!
“我妈妈在德国,我也不用带什么东西,家里都有。”槟榔对我解释说。
“你妈妈在德国?你怎么从来没对我说过?”
“你从来没问过。”槟榔的脸一直对着车窗,我不知道他竟是这么迷恋天津的景色,还是仅仅因为不想看我?
“那你爸爸呢?他也在德国吗?”
“他在天津。”
“那你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不知道?她不想你爸爸吗?”
“他们很早就离婚了。”
“哦。”
现在离婚这样的事情太多了,没什么稀奇的,我真担心将来我的孩子们分别来自不同的父亲。
我们就这样沉默着,出租车沿着它应去的方向有条不紊地前进。起步、停车、磨磨蹭蹭。
“那边的工作结束了吗?”我没话找话说。
“他们同意把这批机器收回,把最新的给我们。合同已经签完了,我也看过了,只剩一点收尾工作,我就让他们去做,提前回来了。你没听你爸爸说吗?”
槟榔终于回过头来看着我的脸,我却心虚地躲过他的目光。我怎么可能听到我爸爸说这些?我又不在家。这算不算一种变相的质问?我要不要回答?我该怎么回答?我和大仙到底算什么?我的变化应不应该告诉槟榔?我的变化会不会导致我的一个决定?我们会不会分手?
出租车开到了槟榔家,我是一片高档住宅,我想我爸他们公司还不会为员工提供这么好的宿舍。
“这房子是我爸爸的。”槟榔说。
我昂起头看着这里的天,感觉充满金钱味道的空气果然弥漫着草莓的芳香。
“我就不上去了。”我早就想这么说了,我还没想好怎么和他单独相处。
“上去参观一下吧,我放下东西,洗个澡,然后我们去吃饭。”听起来无法拒绝。“反正你也不用回家。”他又补充一句,听起来话里有话。
我横下一条心,大不了就是分手嘛,大不了就是槟榔向我爸告状说我在一个男人家里洗澡。这有什么不了起的?凭我的三寸不烂之舌,最后的罪人肯定是槟榔。
槟榔的家到处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物品摆放得很整齐,让这个房子显得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的包里有巧克力,冰箱里可能还有一些饮料吧,你自己找一下。我是不敢吃巧克力了,吃得上瘾了,在德国戒了一个月,不然该发胖了。现在我去洗澡,你自己乖乖地玩会儿啊!”
槟榔拿着雪白的浴巾走进浴室,我从他的话里听到一丝轻松。家真是个好地方,在外面像老虎的人回到家里都像绵羊了。我没去他的包里翻巧克力,虽然是他允许的,可我还是觉得翻别人的包不好。到厨房去找冰箱,我踮起脚尖和它比了比,大概还比它矮十公分。冰箱只有一罐写着日文的饮料,粉色的包装还有桃子图案,也许是桃汁?冰箱门上放了三个鸡蛋和猕猴桃,上面都贴着小字条。第一个鸡蛋上写着:你看,那个家伙长毛了。第二个鸡蛋上写着:你旁边的家伙长毛了。第三个鸡蛋上写着:你长毛了。猕猴桃上写着:我是猕猴桃。我扑哧一下乐出来,这肯定是槟榔故意写给我看的!虽然这个漫画我在网上早就看过了,但打开冰箱门真的看到这一幕,那感觉又和看图片不一样。他是花了心思的。
桃汁的味道很怪,桃子的味道特别淡,几乎尝不出来,反倒有一点苦,还有一点辣。真不懂日本人怎么能把饮料做得这么难喝?柔软的沙发让我不敢去坐,我可不想用我的短裤去把它擦干净,就在这所大房子里溜达溜达也不错。房间很简洁,真的太简洁了!两居室、沙发、音响、电视、电脑、床、衣柜、冰箱……没有任何可以引发联想的东西。没有书架,没有装饰画,让你看不出这所房子的性别,中性主义。
“怎么没看电视?”
槟榔从浴室里出来,带着一股热气,温暖而暧昧。他只穿了一条短裤,漂亮的上半身骨骼分明肌肉明朗。
“你怎么喝酒了?”
“酒?”我看了看手里的饮料,“这是酒?”
“当然了!”槟榔走过来,指着饮料罐上硕大的一个“酒”字给我看,“不是酒是什么?”
“那你怎么不说清楚?”
“这么大的字你还看不见啊?”
“你不是说让我去冰箱拿饮料吗?”
“那你看都不看就喝啊?”
“我只看见长毛的鸡蛋了。”
“小笨蛋!”槟榔心情不错地说。我却总在嘀咕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问我在男人房间里洗澡的那件事。他提前回国和那件事有关系吗?
“看到巧克力了吗?”真亏他沉得住气,还是不提那件事。
“没有。”
“我猜你就没找。”槟榔说着行李箱,拿出一盒巧克力,看起来就好诱人,“快尝尝吧!”
他把巧克力递到我手里,上面有我不认识的意大利字母组合。出于礼貌,我打开了盒子,里面有一张折叠的纸。我看了槟榔一眼。“打开看看。”他说。
保证书:我王启华发誓爱章多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我忽然发现,不是槟榔高估了我,就是我低估了他。如果这就是他为我准备的礼物,我得承认,这要比戒指高明许多。
我不敢看他,我盯着这张纸,我发现这张纸上一滴一滴地开始落下泪水。
字体是向右倾斜的,我的心是向着槟榔的方向倾斜的。我有多久没有收到手写的信了?
“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怕你认为我是故意的,其实我的英文名字也是Joe,J—o—e,Joe!” 他说。
“一个Joe倒下去了,千万个Joe站起来了!你不要笑,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爱你,丝毫不逊于那个Joe。”
“人生为你关上了一扇门,上帝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你相信我会比他还要爱你吗?”
“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你们的故事?你真是一个小笨蛋!我看了你的书,给你写了几封信,你都没有回,所以我就想看看你到底有没有收到。我破译了你的密码,998001,你这个小笨蛋,所有的密码都是一样的。你的信箱里,有你们写的信,还有他的邮箱地址。我又打开了他的邮箱……”
“所以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怕你认为我是故意的,其实我的英文名字也是Joe,J—o—e,Joe!”
Joe——嘴巴微张三分之一,嘴唇无须用力,舌尖轻抵下牙,走一点点鼻音——Joe。
深情地。
像永恒的爱人那样深情。
你会发现,你也流泪了。
这是晚饭时间,我们把彼此当作最可口的晚宴。他亲吻我的嘴,好像要把我的嘴吞下去,好像我的嘴里有什么味道一样。他说我的嘴里有淡淡的桃子酒味,他醉了。在这窒息的距离里,我们迷失,迷失在这么温暖的秋季。空气散发着暧昧的膻味,粘稠得让人难以呼吸。他医好我的伤疤。他是我的天空,和Joe一样美妙的天空。一刹那间,我相信天空就是他和Joe一起搭起来的。上帝为我打开的窗子里有和门外一样的风景。那一刻,这一刻,我相信他的一切。他的微笑,他的甜蜜,他的野蛮,他的冲击,都是因我而起。
除了爱,还有什么会有这种力量?
我们在相爱。
我爱槟榔。
我爱槟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