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大小礼堂。音乐水一样漫流开来,舞台上笼罩着亦真亦幻的光芒。台上的人们正在如痴如醉地歌唱。一曲胜利之歌,喜悦之歌。惟我被排除在外。我不止一次地体味到这种置身事外的孤独感,即使在人群之中,即使被美好的音乐包围。再美好的事物,都无法打动我了吗?
不可遏制的惶恐漫上来。音乐对我一向是必需品,如同水或空气。如今我竟无动于衷。这多么可怕。人总不能在真空里生存啊!
阿苗在黑暗里拉过我的手,紧紧握住,似乎在以力度传递着某种信息。她掌心的温暖,让我很快平静下来。
“这三年真失败啊。”我低声说。
“又来了!我不是说了吗,只管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一觉醒来就没事了。”
我苦笑一声:“这是事实,无法改变。”
“能改变的是你的想法。喏,即使事情糟糕透顶,我们是怎么说来着?Hakuna…matata?”她学起《狮子王》里丁满的配音。
“无忧无虑,problem…free philosophy。顺便说一句,我可不信狮子真能以昆虫为生。”
“一切艺术总是人创作的。”她懒洋洋地凑过来,“所以,人类理应有比动物更优越的生活哲学。”
“但愿如此。”
“一说起人生意义什么的,你就严肃起来,只想着考试啊、分数啊这一套。其实意义有很多种,有一些始终存在,比如友谊。三年来你没有朋友?难道我不算一个?”
我猛然回过神来。友谊,我怎能忘了它的存在!小时候钦慕的三剑客精神哪儿去啦?朋友之间,不是该彼此勉励,共同承担的吗?而我却如此失魂落魄。看看你这德行!有个声音说,都是你的错。懦弱、自卑、缺乏勇气、自甘堕落,这就是现在的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去,包括理想、爱、信仰与依靠。除了亲人和朋友,我无人可以依赖。而我却拒绝了这些关心,斩断一切联系,一点点退回到内心的死胡同里。那里有如封死的水泥棺材。我将悄无声息地死去,死在没有人能寻见的、没有阳光的地方。
“你不能这样。”阿苗淡淡地说,“我们——你的朋友——会伤心的。”
“还有我。”莱卡的声音。
阿苗揽过我的手臂。黑暗中,我看见我的朋友们,一左一右坐在身边。我看着她们沉静的神情和关切的、闪闪发亮的眼睛。
“我会珍惜的,”我低声说,声音几乎被音乐盖过,“我会珍惜你说的一切。”
即使什么都没有了。即使她也离开……
你们还会在我的身边吧。一定会的。
“难道你忘记了《三个火枪手》的主题了吗?听着,即使你被所有人指责、嘲笑、鄙视——无论如何,只要我们还是朋友,我会永远站在你一边。”
“我也一样。”
谢谢你,我的朋友。谢谢你们。
诗歌在艾叶的声音里流动。她的嗓音沉郁而柔软,每一句结尾又流露出铿锵不凡的音调。和着风的旋律,每一个吐字都化作忧伤美丽的气息。她的睫毛在眼睑下轻轻颤动,像黑蝴蝶的翅膀。夏日阳光透过树荫,在草地上落下一丝丝奇诡莫测的幻影。风声摇动,那些细碎的影子像水池里的一尾尾金鱼,聚拢、散开,再聚拢、再散开。我恍恍惚惚地听着,杨絮夹在风里,和着温暖的草香扑面而来。不远处的草地上开着蓝色和紫色的矢车菊。二○○六,盛夏的末尾近了。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壮大。
把你的阴影落在日晷上,
让秋风刮过田野。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迫使它们成熟,
把更多的甘甜酿入浓酒。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即上文提到的(奥)里尔克《秋日》一诗,冯至译。
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像是陷入回忆的模样。我揽住她的肩,像用尽了所有怀恋与悲伤的力气那样,紧紧地、静静地,拥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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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蓝海岸 1(1)
穿过灯火明亮的大厅,我用了好长时间适应光线。各色人等在黑黢黢的月台上穿梭。一位西装革履、皮鞋铮亮、富有上世纪八十年代气质的企业家状人物腆着肚子踱来踱去,一边对手机大声讲着什么,让你不由疑心那玩意儿其实是个摩托罗拉大哥大。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手挽着手,在众人羡慕的眼光里悠然踱步而去。一群学生模样的人背着大只背包,旅行箱立在脚下,聚在一起高声谈笑。亦有人铺开红蓝相间的塑料麻袋,以乘凉的姿式席地围坐,懒洋洋地打量着面前的匆匆人流。
“晚点了?”
“不,还有五分钟。”老米纠正我。
八点整。列车缓缓驶近,在黑暗里放射出星星一样的光线。对面的夜深不见底。人流涌入车厢,像海底的流沙渗入珊瑚礁的缝隙。
两张票一上一中。我成功抢到了上铺,把不情愿的老米赶了下来。“都说了我喜欢高处。”
“喂,掉下来可没人管你!”
对面的女孩听见老米拙劣的恫吓,不禁抬起头一笑。我不习惯陌生人的目光,尴尬地移开了视线,忙着把小旅行箱放上行李架。车厢里一片杂乱,心情却稍稍松快下来。略略收拾停当,我戴上耳机,开始听晚间音乐广播。列车徐徐开动,由市区驶向的城郊。流动着灯光的夜晚奇异地安静下来,且愈发深不可测。白日纷杂的思绪点点滴滴沉入海底。
“前往陌生的世界寻找答案吧。”
她的话语从记忆的涟漪中涌出,一闪即逝。我怔怔地坐在床头。那封信呢?它还躺在文件夹里。想到它我方安下心来。前方是遥远的不知名的所在。名叫L的城市真的存在吗?或者只是一个虚幻的名词?
不,请不要欺骗我。我想了解的太多,知道的太少。尽管愚蠢,我自认问心无愧。失去了童年时代的诸多优点后,我仅剩下我的良心。我决心维护它,即使冒上被误解、被疏远、被欺骗的风险。而今,我甘愿冒同样的风险,去陌生的城市寻找命运的踪迹。深深的绝望里,仿佛有某种预感指引着我。
洗漱完毕,车厢里走动的人逐渐稀落。我趴在枕上看窗外。列车在深浓的夜色里疾行,远远驰来的橙色灯光温暖明亮,在空间中散开一层层淡紫色的光圈。平原早已洗去白日单调乏味的形象,她张开双臂,与黑暗紧紧拥抱,融为一体。每一片田野的轮廓、每一丛树的影姿、每一道河流的波纹,都在夜色里完成了神秘的自我重塑。时而是莽莽草原,时而驶入深不可测的海底。没有时间,没有地点。这是无可名状的奇异之夜。
灯光暗下去了。车轮碾轧铁轨的声响清晰地传来,每一次有规律的摇晃都令人想起婴儿时代的摇篮。天幕下两条铁轨永无止境地向前延伸。我合上眼,在不可知的盼望中沉入了睡眠。
翌日早早醒来。火车上的清晨静得骇人。大部分人尚在熟睡。我拿了毛巾牙具,轻手轻脚地爬下梯子。洗漱台前空无一人,我对着锈斑点点的镜面细细刷牙。全然陌生的环境里,我竟不可思议地感到亲切,多日来困顿无序的思绪也得到了片刻的安置。列车行进,我的思路随之漂移,不辨时间,不辨方向。我不愿列车就此停下,哪怕停靠在任何一个小站,都让我不知所措:我从哪里来?位于何处?将要到哪里去呢?
从洗手间出来,我甩干手上的水,走到车厢的衔接处。大大的玻璃窗映出广阔的平原。一色儿翠绿齐整的麦田,夹道的树零零落落,偶有小规模的村庄一闪而过。按地理常识判断,尚在长江以北。大面积的浓云牢牢笼罩着天空。偶有熹微的日光透过云层,眼前的田园画骤然铺上一层薄薄的暖色,澄澈透明,闪耀着可爱的清晨之光。
蔚蓝海岸 1(2)
“你好!这么早吗?”
我猛地转头。正是昨天那个女孩。
年龄二十上下,长发是恰到好处的栗色,直直地披向肩后。没有化妆,无任何显而易见的装饰。个子相当高,米色恤衫和运动裤,裤管潇洒笔直地垂下。脚下是一看便觉轻松舒适的跑鞋。她一手拿烟,另一手扶着窗沿,身体微微前倾,朝向窗外广大的原野。感觉到我惊异的目光,她侧过脸,报以友善的微微一笑。笑容具有不可思议的亲和力。我放松神经,心头涌上一丝暖意。
“你是对面中铺?”
她点点头。我感觉自己简直问了一句废话。初升的日光映亮了她线条好看的侧脸。
“一个人旅行?”她缓缓吸一口烟,问道。
“不,跟你对面那个家伙一起。”
“你们只去省城?”
“不,去L城。”
她思索了一刻,下意识地轻弹手指,抖去烟灰。
“我也去L城。——不过这会儿,一般学校还没放假吧?”
我说自己刚高考完。至于老米,完全是提前放假,打着实习的旗号溜出来危害社会罢了。
“考完轻松了吧?”
“不,考砸了。”
若问话的是老米或其他BT人士,我不能保证自己会一瞬间毫不犹豫地吼道“轻松个屁!”然而,对面是一个毫不知情的女孩子,举止潇洒大方,说着富有磁性的优美话语。我不得不藏起直率的性情,以温和有礼状示人。这一招在与陌生人初见时颇为管用,处久了则本性暴露,此乃后话。
她偏过头,细细审视着我的脸。
“我看不像嘛!”
“怎么不像?”我错愕。
“不像有考砸那回事。”
人的知性好奇心往往是被这种毫无意义的细节激发出来的。“喂,考得好的人有必要开这种玩笑?你倒说哪里不像?”
“长得不像。”
我差点噎死:“这跟长相有关系?”
“从长相看来,你该是行事四平八稳的人,说话又很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