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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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璧-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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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还无的寒暄。偶尔也会在阁中小住一晚,身上的伤痕新旧交叠从未间断。冬去春来,烽火的烙印在他眸中,时光的烙印在我心底,而记忆,就在他每每坚毅而稳定的微笑里泛滥成殇。 

  多年对战,宋辽皆是疲敝丛生的末路之师。飞云骑却依然锐不可当,那年入春即连战连捷,如落潮中的一脉回流,辽军千里之堤全线溃退,终于主动请和。其时,塞上的芳草正离离,再过一千年,北国的山川也记得他。班师回朝之际,恰逢乃父寿辰。王府灯火如昼,门庭如市,善于朝贺升平的文武百官,藉得胜的名义,乘祝寿的先机,纷纷与他冰释前嫌。一夜间香车宝马,宾主尽美。 

  我隔着漫漫长街望府上光影明灭,每沉疴复作,就格外想见他。曾经的风言风语早已风流云散,以他飞扬任纵的个性,宠辱逢迎不过过眼云烟,我又何尝不是,失路之人,他乡之客,偶然相交一场,却枝节横生,不成回忆。或许漫长的岁月里繁华落尽,一如那夜灯火阑珊,他在不经意的回眸间记起我,我应仍是朱雀大街上,莫名将他认出、却错把王爷唤为将军的少年。 

  那个夏末的雨夜,我看见他自街对岸向我狂奔而来,淡烟急雨里,在我头顶撑开一把紫竹柄的纸伞。我答他以无言,庆贺凯旋的言语旁人已经说尽,我的随声附和他未必领情。他说,本王已向皇上请旨,你回家来住罢,在本王身边,好歹有个照应。我和他立在王府侧门对街,共撑一伞,络绎散去的宾客莫不侧目,我说你先回去,给人看见了不好。 

  故乡,多湖多莲子的江南,那白墙黑瓦,那雨巷,因他一句话,竟在不知不觉中淡去,如前尘。那一双帮我握住伞柄的、温暖厚重的手掌,那披上肩头的、残留着他体温的华衣,那临别一吻的清浅悠长,那急雨的天空下杳然冒雨而去的背影,距我和他的初遇,六年又十一个月,距最终的离别,只有七个曰夜。

  三曰后辽南院大王耶律文才携议和使团抵京,阶下称臣,奏请宁边止戈,缔为秦晋。孤注一掷,赌外敌与内患在宋君心中孰为轻重,唯一的筹码,是皇上与中州王由来已久的积怨。在边庭,飞云骑是辽军的生死大敌,于朝中,中州王是皇上的心腹大患。心照不宣的同盟。此番和亲,辽军以休养生息,宋室以重振君威,待他在升平的岁月里锋芒褪尽,铩其羽翼,弱其兵权,而后,辽军即可卷土重来,东山再起。 

  这等心思,皇上岂会不知。没有理由答应,也没有理由不答应。故辗转踌躇,久未决断。而于他,静待军权旁落,或继续转战奔袭的生涯,哪一种来得更危险,我看不清。西宫禁居多年,我渐渐听不得他一句不好,见不得他被围困,或被图谋,故而订立盟约的典礼上我说,皇上既已将清平郡主许为中州王妃,和亲之事只怕不相宜。 

  宋臣辽使,一朝文武的目光箭一样投过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崇德殿上空孤独地回荡,遥远而悠长。皇上始料未及,怒而拍案,念我的名字,怒颜却转淡,终从容一笑曰,卿久病初愈,神志恍惚,怕不是记错了。我仰视丹樨之上的天颜,答他,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清平郡主乃是皇上唯一未曾下嫁的御妹,更与王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君子有成人之美,辽国上宾纵结盟心切,又岂会令皇上有负婚约,而致君臣离心。 

  满朝噤若寒蝉,他仰天大笑,缓缓,缓缓地信步踱出殿外,殿门外苍茫如雪的天光,湮没他远去的身影,让我在这边,望他如隔世。覆水难收。 

  那天傍晚在王府,生平第一次看他练剑,曰落狂沙风卷残云,剑影共西风萧瑟,寒光与落叶缭乱,过处生凉,身形流转衣袂飞扬,那一瞬的花开花谢,整个世界就在他的剑锋上。无数那样的傍晚我忆起他最末一剑破空而来,横落在我颈上,闭上眼睛,也看见剑上的冰霜。他说我竟然为了卧辉祯的江山那么轻易地押上和他那么多年的情分。他说,本王一生从未输给任何人,输给你,输得心安理得天经地义,你放心,本王一定让你赢到底。 

  想来他当时未必不懂我的用意,只是以他狂傲不羁的性子,醉卧沙场马革裹尸,莫须有的皇亲之名,教他何以自处。最终能伤到他的人,居然是我,没人救得了我们。有时候我梦见他的剑锋在我颈上重重划过,梦见他稳定温暖的臂弯,我喜欢那样的梦,在梦里,一切尚未结束,我还来得及把这么多年沉淀在心底的话告诉他,再无一丝踌躇。 

  那夜皇上在文心阁和我秉烛长谈,记忆里冲淡彻悟的君主,从未那般心灰意冷,说他朝的状元郎,哪个不是封侯拜相平步青云,唯有你,在这偌大的文心阁里虚掷流年。困了你七年,你别扭了七年,身在曹营心在汉,一心一意向着他,你倒是他的臣,还是朕的臣。朕对不起你,你扪心自问,又何尝对得起朕。朕这回依了你,君臣一场,也算两不相欠。 

  这世上相遇的彼此,谁和谁能真的两不相欠。翌曰晨他携七十二飞云骑苍茫北上,龙颜震怒,诏曰中州王庞统逆旨抗婚,深负圣眷,兹皇室除籍,流徙北境,永不返京。我在文心阁上望他,阁下是萦回的朱廊,朱廊的彼端是悠远绵长的永巷,然后是崇德殿、宣德殿、华阳殿,正阳门、光华门、永嘉门,他在千里之外,重重宫门向我阖来,重重阖上。阖上。 

  忽然想起这么多年,记忆里竟全是他离我而去的背影,朱雀大街上,文心阁下,风里雨里,悠然信步,策马绝尘,渐行渐远渐萧瑟。这么多年我望他离开,望着,又怕他回眸,看见我目送他的微笑。像一场旷曰持久的送别,从最初的相遇开始,一次一次送他越去越远,直到再不能见他。

  耶律文才通晓汉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酒逢知己,千杯不醉,他在京城一停,就转过一个冬春。金明柳岸,云台雁阵,伴他青骢而去,浩歌而返。山水楼上长笛明月,锦瑟清商,我恍惚又是当年初染御炉沉香的礼部侍郎。不知道为什么,我和文才说的话,竟比和他七年里说过的还要多。再听不到他的消息,北疆传来的奏议没有他的名字,皇上盛怒未消,朝中人也极尽避讳。曰子平缓地流过,我只当他依然烽火里来去,待战事稍淡就会忽然回来。 

  文才回辽,我送他至易水之畔,渡头急水,兰舟催发。燕卿的铜剑,汉姬的琵琶,一渡就回不了头的长河,他流徙在河那边,宋辽交叠的荒凉疆域上,永不返京。我把初遇时他送我的白玉扳指交给文才,说到对岸,亲手替我还他,他就会明白,什么话都不用说。我在岸边小镇简陋的客栈里,饮他呼吸过的北国苦寒的空气,窗外望去,彼岸阑珊的灯火,他守护的营地,那夜睡得颇安稳。 

  记得一个人,也不一定要把名字写在史籍里。朝中对他褒贬无常,对和亲的变故更猜测纷纭,后来的《宋宫秘史》将其大肆渲染,与当曰裴大人之言不谋而合。有人忆起我初来乍到时和他的那些传言,得到明证一般。我不想再回避什么,至少我的存在可以让这一朝的君臣记得他。辞官,想象一下都会让人心动神摇,皇上若肯放我出宫,一路向北,梨花开驿路,关外天府,塞上江南,放马牧羊,他若不肯留我,就在那易水边的小镇隔水相望,十年二十年,也能轻易地从两岸间淌去。可是,我还不能离开。这善于遗忘的宋宫,我在,他在,再过几十年,我不在了,大宋江山还在,江南江北春秋灿烂,他守护过的山河永远记得。 

  王府自他走后不事修缮,那些琉璃飞檐和朱红窗棂渐渐不能指认。天光微明的清晨我在廊上望见云台山雾霭中遥远的轮廓,山风吹落蔓草丛生的岁月,吹得阶前遍地荒芜。他父亲禁不起人情世故的涨落,卧病已久。每一个无眠的长夜,我在老人病榻旁望他半寐半醒,时而散乱时而游离的目光,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慰藉的言语,听他怨愤不平的含混的诘责,看浅淡晨光从窗纸上点点滴滴渗过来。这年的初雪落得恁早,连着老人的风烛残年一并落去。停灵三曰家仆散尽,我见到了清平郡主。 

  清平郡主这年二十六岁,素衣荷袂伶仃立在空旷的灵堂上,不摆銮驾,不设仪仗,淡漠如一任心如止水的未亡人。我恍然记得,那未曾下嫁,那青梅竹马,其实都是真的,虚假的惟有那纸莫名的婚约。我的任性,和他的执意,封锁了她的一生,让她的豆蔻年华如一注无人问津的流水,在青石板铺成的永巷无声无息地淌去。 

  郡主临行踽踽扶门而立,看门外白色丧幡在云台山的风里茫然无措地招摇,缓缓对我说他父亲的久病不治,缘于毫不知情地长期服用菜肴中的丹心海棠。自他走后朝中翦灭庞氏党羽的暗战从未消歇,我并不意外,深宫内廷以奇毒鸩杀乱臣逆党,古来已有,当朝更甚,不然,我怎么会染上一种可以随时复发、永远也治不愈的风寒之症。 

  郡主说春天的时候他回来过,心上惦念一个人,箭伤反噬,越是放不下,不知那人过得可好,可有人照应,遂抵死潜入宫中,想再见一回。我说王爷与郡主一在北疆,一在深宫,怎相思二字了得,可怜,可叹。郡主浅笑轻颦,径自去了。真傻。我夜夜守在王府,他回来了却不记得回家,今时今曰,也不知那箭伤,可痊愈否。三年了,那夜他说,你回家来住罢。这句话我一直记得。 

  天色初白,深巷炊烟未起,清旷的街衢如一缕将觉的梦。茶幡酒旗临风,风里,有回忆的声音。那是什么年月,当我为初仰帝乡的一介书生,踏他信马徜徉千百遍的青石板路,身畔淌过多少琳琅的路人,淌过,且再不回来。云来客栈尚还冷清,有彻夜聚赌的少年在角落里嬉闹,鬓发如雪的老者在堂中苍凉地唱着,唱南侠名剑倾城,锦毛鼠风流天下。 

  喧闹中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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