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牧云拓,她站直了,摆好架势,屏住呼吸,闭上眼睛。
“倒!”康文涛喊道。
可牧云站着半天不动,一会儿睁开眼睛,拍拍胸脯说:“好吓人哦,我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又不是让你往水里倒、往火里倒,倒下去跟躺在棉花上一样,真的。”康文涛在一旁开导她。
牧云便鼓足勇气,重新摆好架势。康文涛“倒”字一喊出,牧云就咬牙往后倒去,可结果只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差点把康文涛和曲飞笑倒。
曲飞来试,比牧云好不到哪儿去,也是先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再把上身倒下去。两人试了好几次,都不行,她们没法把自己变成僵尸。
这样,只有康文涛拓出来的是规规整整的“大”字人形,她们俩拓出来的人形怪里怪气,像是畸形人。
每次她们拓的时候,康文涛就在旁边乱叫:“倒,倒,倒!”然后哈哈哈地笑得很开心。康文涛多半时候是沉静的,有时还会装酷、玩深沉,偶尔也会幽默一下,但从没见他高兴成这样。
可曲飞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知道他的笑声是发自内心的,知道是谁让他如此开心。可这会儿,曲飞心里没有半点酸涩,她的心里也是明朗一片,因为他快乐她便也加倍地感觉到了快乐。而且她非常珍惜,她要让自己的心像这雪地一样坦荡而洁净,纯然一色,不含一点杂质。她知道,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
即使后来曲飞无意中看到了那一幕,她也尽量让自己快乐着、舒坦着。
曲飞和牧云去上洗手间,曲飞先出来,她远远地看见康文涛坐在雪地上,低着头,不知在干什么。她走过去,近点了,她怔住了——
康文涛把手放在雪地上一个人形的手里,先是手背,然后是手心——曲飞认得出,那是牧云的人形。
……
寒假结束了。
……
星期天,牧云硬撑着看了半天的书,下午就找了个借口出门。
其实牧云也不知要到哪里去,她只是不想在家待着。
牧云的心里虽然阴郁着,但外面的阳光却出奇的好。冬天的阳光有着很好的透明感,如水般清澈,虽灿烂到极致,却只有微微的暖意,有点虚张声势。
可牧云的心境还是渐渐地好了起来,阳光透了进去,将各处一点点照亮,牧云深深地吸进去一口清冷的空气,然后吐出来,面前浮着一大团白雾。牧云知道,这团白雾其实是有重量的。
经过一个公共汽车站,恰巧有一辆车停下来,牧云一看,是24路,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跳了上去,车子开动以后,牧云才想明白,这路车能到S大学——原来她是要去S大学的。
她被自己这个举动吓了一跳,在此之前,她从没想过要这样做。跑到学校去找亦尘,理由呢?真见了面对他说什么?
告诉他她是多么多么想他,想到随时都会流下泪来,想到觉得要活不下去了,马上就要死掉了,但一点儿也不觉得恐惧,反倒觉得想得死掉了要比这样想得要死掉好受些。
告诉他这些?对,为什么不?不管会怎么样,还是说出来吧,闭上眼睛不看他,哇啦哇啦地说出来,说完了扭头就走,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以后他会怎么对她都认了……
到了学校牧云才意识到,她几乎是没有可能见到亦尘的,这么大的校园,到处都是人,今天好像是刚刚开学。
S大学牧云以前也来过,但这次有一种特别的感觉。看见实验楼前的草坪,牧云想,亦尘一定在这草坪上坐过;走过池塘边,牧云记得;这里到了夏天荷叶田田,水净鱼嬉,亦尘有没有来这里喂过鱼?那边看上去像是开水房,他每天都会来这里打水吧?这一排是教学楼,哪些教室是他常常要去上课的呢?
最后,牧云沿着宽阔的主干道慢慢地走,两边的梧桐树叶都落光了,光秃秃的枝干在湛蓝的天空下组成一些抽象的图案,阳光透下来,地面上斑斑驳驳的,像瓷器表面的裂痕。牧云在意每个从她身边走过的人,她知道可能性几乎等于零,可她仍旧没有放弃对某种“巧遇”的期待。走到这条路的尽头,眼前突然开阔起来,是一个很气派的体育场。
足球场上人不多,有几个男生在踢球;比较热闹的是篮球场,那里好像有一场小型比赛,围了三三两两的观众。牧云对运动一向没兴趣,正准备走开,突然一个声音传了过来:“给球!”
这个声音如掷来的一枚钉子将牧云钉住,她怔了一会儿,拔腿朝传给她声音的方向跑去。
见到亦尘的那一刻,偌大的球场在她眼前消失了,她的眼前心里只有一个人。只是这个人好奇怪,他跑来跑去的不知在干吗,嘴里还大呼小叫的,一会儿万分懊恼,一会儿欣喜若狂,有着小男孩的单纯与任性。
牧云盯着他,连眼睛都不敢多眨,好像他这样跑来跑去不知什么时候会跑掉一样。可是,牧云很快就发现,这世界上不只是他们两个人,还有一个人,她就站在离牧云不远的地方—— 是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十分漂亮的女人。牧云注意到她是因为她手里挽着亦尘的那件米色的羊绒衫,虽然米色是很寻常的颜色,牧云也只是见他穿过一次,可她认定那是亦尘的。
那女人的个子不及牧云高,但身材适中,五官长得十分精致,气质娴静而又优雅;她不像别人那样情绪被场上的比分牵着,她始终愉快地微笑,不动声色。
看见她的时候,世界在牧云的眼里又复原了,她知道她是在S大学,在S大学的篮球场,亦尘在打球——她以为他还没回来,可他却在这里热火朝天地打球了,他回来多久了?……
他不仅打球,还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女人在一旁帮他拿衣服,如果她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应该不会让她帮拿衣服吧,可他们是什么关系呢?牧云觉得这就像她手里的那件衣服是亦尘的一样容易判断。
一声尖厉的哨声响起,比赛结束了。
牧云看见亦尘满头大汗,头发湿漉漉地耷在前额,一脸得意的笑,牧云想肯定是他们赢球了,牧云看了半天,根本不知道谁输谁赢,她不关心这个。
亦尘朝他的“衣服”走过来,牧云赶紧转身,拔腿就跑,在亦尘的视线触及她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事实上,牧云只是在心里命令自己这样做,她的腿却无动于衷——她呆立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牧云看着亦尘朝她走过来,亦尘并没有很吃惊,也许他早就发现了她。“嗨,小云,怎么跑到这儿了,看我打球?”亦尘很随意地招呼道。
“嗯,哦……”牧云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后悔得要死,刚才怎么没跑掉呢?
还好,这个时候她听见亦尘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宋老师,这是小云——我的外甥女。”
宋老师惊讶地扬了扬细长的眉毛,快活地叫道:“嗬,你有这么大的外甥女?好漂亮!”这个时候的宋老师看上去活泼而又热情,还有一点小女生的娇憨,完全不似刚才的娴静与优雅,可不管她怎么样牧云都觉得她美丽非凡、光彩照人。
这时,有人在叫宋老师,她把衣服递给亦尘,冲牧云点点头,过去了。
“尽管你对别人说我是你外甥女,可你别想我叫你表舅!再说,凭什么说我是你外甥女,你考证啦?”见宋老师走远了,牧云冲着亦尘气恼地嚷。
她真的很生气,气得要死,但她很快明白过来,她生气是不对的,她没道理生气。于是,她又歉疚地笑笑,低头期期艾艾地说:“你,你女朋友好漂亮哦。”
“谁?我女朋友?”亦尘好像没明白牧云在说什么。
牧云朝宋老师努努嘴,亦尘明白了,他正想说什么,但看看牧云怪怪的神态,就打住了,只是笑了笑。
接下来,牧云不知该说什么,她一直觉得有好多的话要说,这么长的时间积攒起来的,比方说,她寒假一天天是怎么过的;比方说,初雪那天他们去生态公园赏雪;再比方说,开学第一周的测验她英语得了98分……至于李老师出嫁陪读、自己和曲飞重归于好这一类的事,她还没拿定主意要不要说。当然,她首先是要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了怎么,怎么……怎么样呢?回来了就一定要到家里来给她补课吗?或者就一定要打电话告诉她“我回来了”吗?
他忙着呢,哪有时间给她补课呢?他当然打过电话说“我回来了”,只是不是打给她牧云的。牧云瞥了宋老师一眼想,这样一想,牧云就一下子委顿了下去,浑身软软的,好像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云,你怎么啦?脸色不太好。”
她听见亦尘在柔声地问她,这声音却硬硬地哽在她的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好难受哦。眼泪要流下来了,可是,不行,不可以,不能让他看见!
牧云低着头,生生地把眼泪逼回去后才抬起头来,哑着声音说:“没事,我要回去了。”
说完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牧云停下来,回头对亦尘说了句:“表舅,再见。”
一路上,牧云都在心里对自己说:表舅表舅,他是表舅,他只能是表舅……她对自己不住地叨念着,可这比最简单的单词还要难记,“亦尘”这两个字时时地、固执地冒出来,写在她眼前的地面上;写在冬天明澈的阳光里;写在她走过的街边每一棵树的树干上;写在她要等的这辆公车的车壁上;写在她心里的某个很深很隐秘的角落,清晰、深刻,闪闪发光,永不淡去……
终于有一天,牧云把这两个字写在了BBS墙上——其实是刻在了那上面。
那天,牧云一个人在墙边溜达,好久没来了,也没发现多少新内容,感兴趣的只有一条:
午夜梦回,你最思念的人是谁?
字是用粉笔写的,很绢秀,笔迹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