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飞最讨厌人家用轻视的口气叫他“中国小子”,但此时他已顾不上了,因为“杀人凶手”这四个字强烈地震撼着他。
他愣住了,嗫嚅道:“谁是杀人凶手?”
“哼,井上纪夫的血液里有那个杀人凶手的基因。你不离开他,嘿嘿,有一天他也会杀了你的。”那男孩挥舞着拳头,瞪大眼睛。
关飞不由得退后了一步,他心想:“不行,我不可以太软弱。外公说,男子汉不可以软弱的。”他回瞪了那男孩一眼说:“我不怕,我偏要接近他。”
那三个男孩面面相觑,他们没料到关飞会反驳。
正当大家僵持的时候,井上老太太提着菜篮,出现在背后,她看到关飞,就喊道:“关飞,关飞!”
那三个男孩立即转身跑掉。老太太走近,嘟哝道:“这些小孩是不是在欺负你?”
关飞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的脑海一片混乱。杀人凶手的儿子?那这个善良的老太太的丈夫不就是杀人凶手?
老太太拉着他的手。虽然他们都带着手套,但关飞仍能感到她传给自己的温暖。
“来,来我家吃拉面。”老太太微笑着说。
关飞点点头,随着她一步步地走去。
井上看来又瘦了,脸色更是苍白,但精神看来不错。
吃完拉面,他们又躲在井上的房间里刻着木雕。
关飞没精打彩地刻着,井上留意到了,于是问:“关飞,你是不是有心事?”
“没什么。”关飞低头说。
井上放下雕刻刀,笑着说:“骗人,你的表情出卖了你。”
关飞看着他的笑容,忍不住说:“你的同学说你爸爸是杀人凶手。”
井上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嗯,是真的。”
“什么?”关飞惊叫起来。
“我是在两岁的时候,由井上老太太收养的,她待我如亲生儿子。直到我上小学的时候,因为在路上被人指指点点,这才知道我的父亲是死囚。”井上的表情十分平静,眸子黑得深不见底。
“我母亲――井上老太太,将父亲的事告诉了我。当时,我真想一死了之,因为我忍受不了旁人的眼光,他们像在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的父亲是杀人凶手。如果没有母亲,我早不在这个世上了。”
“母亲悉心地照顾着我,但使我有‘要活下去'的愿望是因为她的一句话。她说,井上,你是你,你爸爸是你爸爸。你爸爸已受到了惩罚,但你是无辜的,无罪的,为什么还要惩罚自己呢?”井上说完,望着关飞,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关飞看到他眼中殷切的期望。井上是因为这样才没有朋友的,他是井上惟一的好友。没有朋友的苦恼,他是非常明白的。更何况老太太说得对,杀人凶手不是井上,最重要的是他不想失去这个朋友。
关飞笑着说:“原来我们同病相怜。”
井上见他笑了,本是绷着的脸终于松了下来,他说:“同病相怜?”
“嗯,都没有父亲。”关飞说。
“是啊,真头痛,都不知道该如何做个男子汉,因为没有大人做示范啊。”
“不要紧,我们生来就是男子汉。”
两人都“哈哈”笑了起来,关飞又开心地见到井上那种可以融雪的笑容。他知道,那时候,他和井上是在互相扶持。
临走时,井上告诉他,父亲还是留了一个东西给他,就是“nipopo”。有时候太想念父亲了,他就模仿着nipopo的样子,尝试去雕刻,结果就无可救药地沉迷了进去。
邂逅绮筠(2)
“这是我和父亲之间惟一的联系。”井上说。
父亲给了我什么呢?关飞不停地想。
这时已是一月份,关飞来日本也有四个月了。他除了在家附近闲逛之外,什么地方都没去过。因此,当井上身体好得差不多了,他便提出星期天一起去函馆市的五棱郭吃盐味拉面。
五棱郭的建筑和日本的传统建筑大不相同,极富异域风情,关飞差点以为自己来到了外国。
街道十分热闹,拉面店鳞次栉比。从店铺里飘出的面条香味,使关飞垂涎三尺。
盐味拉面果然名不虚传,关飞一连吃了三碗,依然意犹未尽。井上吃了一碗,他见关飞仍贪心地看着其他顾客的面条,笑着说:“关飞,你果然有日本血统。”
“什么果然啊?我一半是日本人。”
“啊……对不起……日本人除了寿司,最喜欢吃的就是拉面了。”井上说道,“你知道这盐味拉面为什么很好吃吗?”
“不知道。”关飞来了兴趣,他想回家叫母亲煮来吃。
“那是用猪骨、鸡骨架、昆布等等材料熬出来的汤,你看这汤清澈不油腻,就知道是佳品啦。”
关飞在纸上记着他说的材料,但井上只说出这三种,于是他抬头问:“那'等等’是什么呢?”
“'等等'呢……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井上一说完,就哈哈笑着跑出了餐厅。
关飞这才知道被捉弄了,他没好气地想追出去,却被老板一把抓住。老板沉着脸说:“小鬼,面钱啊!”
这一天,他和井上过得很快活。世界就像由盐味拉面开始,在他面前展开了。
时光如箭,不知不觉间,他已在日本生活五年了。
井上依然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的木雕手艺也愈来愈出色,而关飞仍是处于初学阶段。但是他的日语却有如脱胎换骨般迅速地进步,在井上的指导下,他不但发音准确,书写也变得很流利。
“我是没有这种天分的。”关飞安慰自己。可有时见到井上雕出的动人作品,他也不禁自问,到底自己有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才能呢?
一到初春,在天气反复变化的日子里,井上就很容易病倒。
有时候,关飞会独自去五棱郭吃拉面。吃完拉面,他就会去那附近的高塔上观赏五棱郭町美不胜收的樱花。那一团团白如棉花的樱花点缀着绿草地,他沉醉在这景色中久久不肯离去。这是大自然在展现着她的美貌。这时,他就会想起病了的井上,在北海道最美的时刻,井上却与它擦身而过。
“下次一定要和井上来这里看夜景。”关飞离开的时候总会这样想,但他却再也没有和井上一起去过那里。
几年后,关飞常做一个梦。梦到他和井上登上高塔,观看那些由函馆市民亲手挂起的灯泡。这二千个灯泡围着五棱郭的护城河,闪烁着光芒,在纯白的雪地上如点点星光。他们默默地看着,仿佛置身于幻影之中。突然,井上宛如小鸟那样飞起,他扑扇着翅膀说:“关飞,我要走了。”
“别走啊,别走啊。”
关飞总是在惊叫中醒过来,他全身大汗淋漓。记忆中,井上的身体变成了小鸟,而脸还像原来那样挂着能融化冰雪的笑容。
在关飞十五岁、井上十七岁的那个雪花纷飞的季节,他们俩遇见了一个漂亮的十五岁女孩刘绮筠。
关飞是在井上家看见她的。当时,她穿了一件贴身的粉红毛衣,一条直筒牛仔裤;一头带点凌乱的短发,长度刚好盖住耳朵;说话的时候,眸子机灵地溜溜转,浑身充满着锁不住的活力;还有那最动人的温暖笑容。
她打开门后,回头对井上的房间喊了一句,就像小鹿一样蹦进了厨房。
“她是谁?”关飞一踏进井上的房间,就劈头问道。
井上神色黯然。他说:“她是我妈的亲孙女。她啊,真不幸,父母在台湾车祸死了。没办法,只好来投靠我妈。”
“井上老太太有儿子啊?”
邂逅绮筠(3)
“不是,是女儿,嫁给了一个台湾人。”
“噢,真不幸。”关飞瞧了瞧外面。这时,厨房正传来“乒乓”的声响。随即,他又想到那女孩子跟自己一样是中日混血儿。
“好像很勤快啊。”关飞轻轻点着头说。
井上叹了一口气说:“嗯,她一来,家里就没一刻安静。”
关飞随手拿起刻刀在一根木头上刻着,他说:“这不是很好,你们家就是太安静了。井上老太太呢?”
“她出去买东西了。她刚知道女儿的死讯时,伤心得要命。但当见到刘绮筠后,她立即就抛开悲伤,快乐得像初春的小鸟。”
“哈哈。”关飞笑着说,“这不是更好?谁都不想整日唉声叹气的。”
井上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边走边说:“我就惨了。你知道吗?我妈这么多年来,每天都不忘为我弄茶点。可这女孩一来,她立刻就忘了。昨天,直到我提起,她才猛然想起来。唉,关飞,我又面临被人抛弃的境遇了。还有啊,她的年纪比我小两岁,以辈分来说,我却是她的舅舅。哎呀,你看,这多滑稽。”
关飞很想笑,但见到井上这个样子,知道他的确是在担心。于是只得忍着笑意,低下头继续刻着木雕。
井上仍不安地走来走去,房外则是“乒乓”的声音。关飞突然觉得,在自己的心里有个东西在蠢蠢欲动。这是他十五年来从未碰到过的感觉,就像是小草要破土而出。
第二天晚上八点,井上来找关飞。他的脸色苍白,眉头紧锁。关飞向外公、母亲说了一声,就拉着他出去闲逛。
他们在店铺里买了两罐啤酒,沿着河岸慢慢地向前走。
井上很少在晚上突然来找关飞,因此关飞知道他一定是有事相告。五年来,他们互相扶持,但也从不过分干预对方的事。很多时候,两人间维持着一种默契。井上待他既像好友又像兄弟,这种关系令关飞觉得惬意。他有时候想起五年前的自己,如果没有井上,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在这地方生活下去。
河岸亮起了路灯,黄光映照着雪地,雪地闪烁着一种梦幻的闪光。偶尔,有一两对情侣从他们身旁走过。
脚底摩擦着雪粒发出“噗噗”的声音,他们默默地走着。
走到赤炼瓦仓库的对岸,井上停了下来,他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河对面灯火辉煌的房屋。
过了许久,他才说:“想不到这个明治时代的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