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镇长来到陈家，想请爷爷到镇中药房坐堂挂牌。说没有陈老先生出山，如何敢开什么中药房。
爷爷沉吟，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敢冒昧了。守着自家药铺颐养天年未尝不是幸事。
镇长反复劝说，爷爷都含笑婉拒。
镇长忽而微笑，陈大夫，王素莲也要去中药房站店帮忙抓药。
爷爷突然愣住了，眼神里是几十年沧桑更迭。
听说，陈家世代悬壶济世行医问药，在青绵极有威望。爷爷的生母早年去世，生父为人懦弱，生活穷困，就把爷爷过继给自家堂兄。少年时爷爷就在自家伯父药铺里上下打点做学徒。伯父生性倨傲，一心想让爷爷继承陈氏祖业。而年轻的爷爷却想报考师范。伯父把爷爷反锁在内室，任爷爷如何请求也无用。后来爷爷死心了，伯父还是多关他三日，说是要给他长记性，免得再生他念。
爷爷跟他伯父学得一身医术。
风华正茂的爷爷已有资格在青绵行走问诊。那时，青绵王家孱弱的二小姐素莲总是指明要爷爷前去诊脉。
一来二去，大家都看出端倪。还有细心人发现爷爷身上的香药包出自王二小姐的针线。而彼时伯父已为他订了一门亲事。女子是严氏三姑娘，生性温和。
严家是青绵的大户人家，与陈家是故交。爷爷惟有接受安排，以厚礼娶回他的妻，他的严家三姑娘。半年后，素莲亦嫁了人。
文革中，陈家药铺被毁。素莲丈夫在武斗中落下残疾。
……那些陈年旧事。
爷爷答应了镇长，在青绵医疗合作社挂牌行医。家里的药铺就交由奶奶帮忙打理。
佰草放学后去看爷爷。
一身白褂的爷爷坐在老藤椅里，埋头写药方或是读医书。身后是一格格药柜，还有白发如雪的素莲。药香熏然。那一日，佰草看见两位老人在窗台前细心侍弄一盆将开的白莲花。夕阳斜照，晚风沁凉。那莲花瓣尖微红，宛然如醉。细细脉络清晰如画。
佰草一时怔住，恍然明晓为何多年以来爷爷为什么如此细心养着那些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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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阑珊（17）
两位老人就在夕阳里静静站立，莲花缓然绽放。佰草亦悄悄离开，怕一丝响动惊扰这如画之景。
后来数日，佰草都有些怕见奶奶。似乎是窥见了老辈人的秘密，奶奶会生气。就这样一直惴惴多日。
大半年后，素莲久病的丈夫去世，素莲开始在家潜心礼佛不问他事。爷爷没多久也离开合作社，回来开他的药铺。
那时节，莲花早已萎谢。
初二的时候，佰草的数学成绩突然很不稳定。妈妈急坏了，又是找老师补课又是自己加强辅导。一时间佰草书桌上堆满数学资料。
而愈是在意愈是紧张，数学反而越学越困难。每到考数学她总是手脚发凉，几乎哭泣。妈妈狠心说，必须学好数学，学不好数学就考不上高中，考不上高中就上不了大学。
佰草咬牙暗下决心。
她一个人在小镇中学的操场上一圈圈跑步。她暗自说，一定要跑完十圈。跑完十圈就能学好数学。十圈，两千米。她一圈圈奔跑，暮色渐沉，她孤独的影子悄然模糊。操场边的喜艾只是默默看她，一点也帮不上她。虽然她一直在绕圈奔跑，而喜艾却感觉她离自己越来越远。喜艾跟不上她。
跑最后几圈的时候，天阴下来，似乎是要下雨了。风很凉，掀起她的衣裳。喜艾喊，佰草，回家啦，要落雨了！
喜艾不知道她跟自己打的赌。如果不跑完十圈，就不能学好数学。她不理会，一直在奔跑。眼泪几乎弥漫。
雨点砸下来，操场上漫起土腥气。喜艾急得要拉她，她推开喜艾，固执且倔强。就这样，一直跑完，她跟自己打赌赢了，她可以学好数学了。眼泪和雨水一起落下来。她不给喜艾看到。只是淡淡说，我们走吧。
那一晚，佰草感到腹痛如坠。她一面做数学一面隐忍。之后睡去。
清晨，她看到白色床单上的淡红血迹。纯净淡薄的血迹。她一时愣住，转而内心涌起无限凄凉。长大了，终于长大了。
早在喜艾六年级时，喜艾就悄悄问过佰草，你来了么？
佰草一脸无邪，来什么？
喜艾暗笑，算啦算啦不和你说。你这么小一定是没来。
佰草继续问，到底是什么？
喜艾讳莫如深，不告诉你……总之，就是，来啦。
有时候也见妈妈脸色苍白。问怎么了。妈妈微笑，没什么。长大了都会这样。我的佰草囡还没有长大呢。
她看着床单上的血迹，不知道如何是好。妈妈走来，先是惊奇，而后醒悟。而奶奶则端来红糖水，囡，快喝啊。奶奶脸上的笑纹绽开如菊。
仿佛是从那一日开始，她感到了自己汹涌蓬勃的成长。先是个子连窜了好高，一直和妈妈一样高了。墙上量身高的粉笔线丛丛簇簇宛如旺盛的植物。原先细瘦的胳膊也渐渐圆润饱满。她一个人在浴室里呆呆站着，有些赌气地看镜子里那个日益陌生的女子。胸脯后背上都有浅浅淤紫的痕迹……她悄悄买最小的棉布胸罩，狠狠束缚惩罚成长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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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阑珊（18）
上体育课，她也可以拥有和别的女孩一样的特权，请假不去。成长是一种标志一道暗语。喜艾笑嘻嘻凑到埋头做数学的佰草跟前，你也来了么？
她不说话。喜艾一脸欢喜，你是大人了呀。
她恍惚着，蓦然想起初染。初染也长成大人了么？自从那一年遇见、分别，就再没有重逢。初染一定长高了吧……
贰
那是一个秘密。
那年深冬，一个凌晨，天色很暗很暗，路灯还没有熄，青绵镇早点铺也都没有开门。佰草被噩梦惊醒，坐在床头看窗外遥远的黎明。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深处，有一星光亮。佰草一怔，裹紧衣裳下床，终于确认那光亮来自小镇中学的一间教室。而如果没有记错，那该是佰草班的教室。
小镇中学离陈家并不甚远，佰草只是好奇，谁会来那么早？看时间，才五点一刻。她睡不着，悄悄穿衣，推门。凛冽寒风在微蓝天空下突然袭来，化做根根冰冷钢针直往佰草身上刺。她差点打喷嚏，努力忍住，朝那一痕光亮而去。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样的冬季凌晨走在四下阒寂的青绵。水面浓雾似已冻结，深重凝滞难以化开。高大的玉兰树投下瘦削身影，默默伫立。看上去一排排像一群施了定身术的人。恐惧爬上佰草心头。她开始奔跑，而足音在沉寂的晨初尤显突兀，惹来谁家声声犬吠。她压着胸口，先前冰凉的手心开始冒汗。
她小心翼翼推开教室门，心快要跳出……教室的角落里，是位埋头学习的同学。当她努力在记忆里搜寻他姓名的时候，他颇是惊讶地说，陈佰草，你也来这么早。
纪天旻。她缓缓吐出这三个字，仿佛用了很大气力。你这么早，做什么呢。
他略是窘迫，佰草含笑过去，拉过他手下的书……《华罗庚杯初中数学竞赛辅导教程》。你真是用功呀。佰草不动声色，心里却生起一股股寒气。有人这么用功，这么拼命。这让她感到可怕，巨大的压力。
她一直都是优秀的学生，纵然数学不是出色，但其他科目足以弥补。她以为自己很用功很努力了。而现在她发现，平时沉默无闻的纪天旻，竟然会这样刻苦。一个巨大的威胁。很多人都说过，女孩子的学习会越来越不如男孩子。女孩子的理科很难学好。她一直都嗤之以鼻不以为意。而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她突然下定决心，立即报名参加数学竞赛，一定要把数学学好。她一定可以。
这是一个秘密。
她突然转身，奔跑回家，匆匆梳洗。奶奶和妈妈刚好醒来，要她再多睡会。她却已抱着书离开。奶奶忙急着要她吃早饭。她只是说自己想去买面包吃，匆匆去学校了。
她到教室时，依旧只有纪天旻一人。她跟他较起真，她跟他铆上劲。她一定要和他比，一定要胜过他，一定要把他甩在自己身后，一定要一直做那个最出色的陈佰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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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阑珊（19）
她下这些决心时自己也吓了一跳，从什么时候起自己这么野心勃勃，从什么时候起自己不再是那个单纯的小囡囡？而来不及多管了，也许这也是长大吧。
那个漫长的冬天，每日凌晨，她都早早起身早早去学校用功。竞赛教程艰深晦涩，她告诉自己，耐心，耐心，从第一页开始，一题题研究过去。也有实在困难的，就抄下来问数学老师。清晨的教室，只有她与纪天旻默默看书。纪天旻寡言少语，是她之前根本不在意的人。而现在，他成了她的压力她的对手她的动力。他们从来不说一句话，也许纪天旻也把这一切当做竞争。
喜艾说，佰草啊，你瘦了。
佰草微笑。喜艾喟然叹，你和以前不一样了，好象多了很多心事。
佰草一笑婉转，没有啊，我不好好的么？
喜艾知道佰草什么也不会说，只是看着她，佰草，我姑姑想要我回去帮着做糕点生意。反正我书也没什么好读的了。成绩这么差只会拖班上的后腿。佰草，我发现你现在……都不大理我了。
没有啊。佰草突然觉得自己很倦，不知道该怎么说。也许自己从来就不曾把喜艾当成至亲姐妹，只是把她当成一个没条件对自己好的普通朋友。她不再说什么，又埋头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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