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三部曲(雾雨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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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三部曲(雾雨电)-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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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好了,蔡维新知道地方。〃

    〃我们要去看他。陈先生那样好的人会碰到这种惨死……他妈的,我们要替他——〃话没有说完就被他咽住了。他急急地开了门出去。然而他没有说出来的话,吴仁民已经懂得了。

    那个汉子的未完的话给吴仁民留下一线的希望,但是希望渐渐地又消失了。

    整个房间里再没有一点声音。

    吴仁民在屋子的中央茫然地立了一阵,随后又走到沙发跟前坐下去。他不再抽烟了。他的眼皮疲倦地垂下来。他终于忘记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一个黑影忽然站在他的面前。是一张瘦削的脸,脸上戴了一副宽边眼镜。

    〃陈真。〃他惊讶地叫道。

    黑影照常地坐在方桌旁边一把椅子上,在书堆里拿了一本书翻开来看。

    〃你已经死了。我们今天才埋了你。〃

    〃那只是假象,我并没有死。〃黑影抬起头看他,一双射出绿色光芒的眼睛凝视着他的脸。那双眼睛马上又埋下去了。

    接着是一阵使人颤栗的惨笑。〃我并没有死,我是不会死的。〃

    〃我不相信,你拿假象来骗我。〃吴仁民半愤怒、半惶恐地说,好像在跟自己争论,他觉得他面前似乎并没有黑影,那只是他心里的幻象。〃你已经死了,一辆汽车在你的身上碾过,就把你的生命取去了。我们已经把你埋葬了,永远地埋葬了。〃

    又是一阵惨笑,这一次黑影并不把脸抬起来。〃你以为一个人能够死得这么容易吗?我花了一生的精力做一件工作,工作还没有完成,我就能够闭上眼睛死去吗?一辆汽车,几个兜风的男女,这跟我一生的努力和工作比起来,算得什么一回事?他们绝不能够毁灭我。我是不会死的。我要留一个长长的阴影在所有的人的头上,使他们永远不会忘记我。〃

    〃你在说谎。〃吴仁民气愤地争辩道,〃我们就会忘掉你的。

    方亚丹已经说过应该把你忘掉了。你不会留下一点阴影。就在今天,就在这个都市,人们一样地在享乐,在竞争,在闹意见。而且每天晚上甚至在深夜,你在这个房间里就可以听见许多汽车的喇叭声,也许每天晚上都会碾死一个像你这样的牺牲者。然而你呢,你在什么地方呢?你的阴影又在什么地方呢?我说,只要过了一些时候,别人提起陈真就会惊讶起来:〃好陌生的名字埃你还拿永生的话来骗自己。我不相信,我什么也不相信。〃

    那个黑影又把头抬起来,一对绿色的亮眼珠锐利地在吴仁民的脸上轮了一转,眼光非常深透,使得吴仁民的脊梁上也起了寒栗。突然一个陌生的、庄严的声音响彻了房间:〃你说,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谎?我从来没有欺骗过自己。我告诉你:我们的努力是不会白费的。将来有一天那洪水会来的。那样的洪水,地球上从来不曾见过。它会来,会来淹没那一切,扫除那一切,给我们洗出一个新鲜的世界来。那日子一定会来的。你还记得我这本书吗?你现在应该忍耐。〃

    提起忍耐两个字,吴仁民的愤怒又给激起来了。他瞥见了黑影手里拿的书,他知道这正是陈真著的那本解释社会科学的书。〃忍耐?你也要说忍耐?究竟还要忍耐多久呢?是不是要等到你这本书传到了每个人手里,每个人都能够了解它的真正意义的时候吗?我告诉你,那一天是不会有的。书根本就没有用。周如水不就是被书本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吗?还有李剑虹,他简直是一个书呆子。老实说我现在不再拿读书的话骗人了。我在大学里教了差不多两年书,还没有宣传到一个同志,而且连给资产阶级培养子弟的功劳也说不上。把你的社会科学收拾起来罢。要革命,还是从行动做起,单是在一些外国名词里面绕圈子是不行的。我说现在的社会科学确实需要大革命。全世界的学者如毛,但是到了大革命发生的时候,连他们也只配陈列在博物馆里面了。〃

    〃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话?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这不再是陌生的声音,这的确是陈真的。他知道陈真是怎样的一个人:抛弃了富裕的家庭,抛弃了安乐的生活,抛弃了学者的前途,在很小的年纪就参加社会运动,生活在窄小的亭子间里,广大的会场里,简陋的茅屋里。陈真并不是一个单在一些外国名词中间绕圈子的人。他怎么能够拿那些话来责备陈真呢?他想:〃我错了。〃但是他马上又警觉似地自语道:〃陈真不会到这里来,我是在跟我自己辩论吧?〃

    〃我们是应该忍耐的。这不是说忍耐地受苦,是说忍耐地工作,一直到最后胜利的时候。那一天会来的,虽然我们自己不会看见,但那一天是一定会来的。〃这又是陈真的声音。

    陈真的话向着他的头打来。这一定是陈真在这里说话,因为他绝不会跟自己辩论,向自己预言,因为他不是一个说教者。

    〃这是你,这一定是你。〃他狂热地叫起来,〃我在跟你辩论。说话的一定是你,因为你是一个说教者,我不是。〃

    然而这一次他错了,说话的确实是他自己。屋子里并没有陈真,他是在跟自己辩论。

    他的叫声使他力竭了,可是在这屋子里并不曾生出一点回响。除了他的脑子外,再没有一件东西使他感觉到他曾经发出了一些叫声。

    屋子里仍然很静。后来三四声尖锐的汽车喇叭声响了起来。

    夜已经来了,屋子里黑漆漆的。

    他直伸伸地躺在沙发上,身子软弱无力,连动也不想动一下,他觉得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

 第03章

    〃那本妃格念尔的《回忆录》我拿给佩珠去看了,前几天忘记告诉你,〃一天下午方亚丹来看吴仁民的时候对他说。

    〃她不见得就了解吧,〃吴仁民随便答了一句,依旧在抽他的纸烟。

    〃为什么不了解呢?那是一本好书,我读了,还流过眼泪,〃方亚丹热情地说。

    〃这样容易流眼泪,你们的眼泪太多了,〃吴仁民冷淡地说,其实这冷淡只是表面的,他的心里却有一团火在燃烧。

    〃我们除了眼泪外还应该有别的东西流。〃

    〃你就只会说空话,你就像妃格念尔读过的那首长诗里面的英雄一样,〃方亚丹气愤地说。〃那位英雄到处散布雄辩的议论,然而只限于空谈,他从没有做过一件实在的事。话纵然说得激烈,终于是空话。〃

    〃是的,你们连激烈的话也不敢说,〃吴仁民只说了这一句就闭了口,因为他忽然记起了陈真的话。原来当初陈真把这本书送给他的时候曾经对他说过:〃我已经读过了四遍,我每读一遍总要流不少的眼泪。我是在哭我自己,我自己太软弱了。〃于是他忘记自己地高声接下去说:〃我们太软弱了。〃

    他又改变了语调说:〃我们都是说空话的,无论是到外国去,或者留在国内,我们都是一样地过着小资产阶级的生活,而且说空话。陈真也许是对的,我们太软弱了。在那样一个女性的面前我们的确都应该流眼泪。〃这并不是寻常的赞叹的声音,他的声音里面荡漾着渴望、愤怒和悔恨。

    方亚丹起先并不说话,吴仁民的话把他感动了,然而在他和吴仁民的中间究竟隔了一些栅栏,两种差异的性格并不能够达到完全的相互了解,不仅是因为年龄的相差。方亚丹的经验比较少,因此他更乐观。他和每一个新参加社会运动的青年一样,他没有什么创伤,他只顾看前面,绝不会想到〃回顾〃上去。

    〃仁民,你近来太容易激动了,同时也可以说是太容易伤感了,〃方亚丹诚恳地劝道。〃像这样下去,我害怕你会变成一个罗亭。难道你思想上起了动摇吗?不然你为什么这样烦躁?〃他说到最后想把话收住,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因此他颇有点后悔,觉得不应该怀疑这个比较老的同志。他很想再用几句话说明他的看法,可是吴仁民已经接下去说了:〃你不了解我,亚丹,你还不了解我。思想上起动摇,那绝不会。这伤感,这烦躁,是对于某一部分人的反感,同时也正是一种新的生活的酝酿。是的,一种新的生活。我要把过去的生活结束了。以后至少也得做一个像陈真那样的人,不再在书堆里或者外国名词中间绕圈子。也许我的旧习惯太深,很难摆脱掉,得不到新生也未可知。但是我总要努力挣扎。如果得不到新生,就让他彻底灭亡,我不愿意再在矛盾中间生活。而且我劝你,以后不要过于迷信李剑虹,否则你将来会后悔的。〃

    〃仁民,我总觉得你有成见。你为什么要跟剑虹作对呢?他在中国的确是一个难得的人。他的信仰的坚定也是一般人所不及的。不然,为什么会有许多青年那样相信他,甚至把他当作父亲一般地看待?你看,这样大的感化力。〃

    〃是的,这样大的感化力却不能够感化自己的女儿,〃吴仁民冷笑道。

    〃这又是你的成见了,〃方亚丹半笑半气地说。〃佩珠也是一个很好的女子,很可爱的女子。她的思想也不错。她什么时候得罪了你?你这样不满意她。〃

    〃一个很好的女子。我只记得陈真的话:一个小资产阶级的女性。陈真常提到的三女性中,两个已经有了归宿,现在只剩她一个了,且看她的结局又如何。〃吴仁民说罢,又冷笑起来。

    这时候,被称为〃小资产阶级的女性〃的李佩珠却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一把藤椅上,热心地读着一个俄罗斯的革命女性的自传,那一本使得许多人流泪的《回忆录》。她已经接连地读了几天了。

    她的英文程度使她不能够读得很快,但是她并不因此减少阅读的兴趣,至少她懂得大意,并且陈真在重要的地方还附了译文。那本十六开本的大书里面的每一个字,即使是她不认得的,也都像火似地把她的血点燃了。她的心开始发热起来,额上冒着汗珠,脸红着,心怦怦地跳。好像她的整个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要满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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