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思聪外婆牵着她上楼,还是将她安排在原先那个房间里。房间摆设依旧,好像当初那些晚上被她收拾在记忆的行李箱里,随身带了这么多年,直到今天重新打开,将它们交还给了自己。
吃过晚饭,乔叶芒在楼上书房躺着看书,于思聪过会儿进来说:“外婆要我问你,等会儿要不要洗澡,她给你准备好了新毛巾和牙刷放在那儿了。现在早晚温差大,你要是冷,就到那里拿被子。”他指着墙上的橱子,等说完又折回身来打开柜门,挑了条毛毯放在椅子上,“这都是洗干净的,我放这里了。”
乔叶芒先前来这儿玩过几回,第二次来时于思聪外婆就将她误作他女朋友,在厨房里一边催保姆洗水果,一边又急急地走出来,颠着嗓子叫于思聪小名,“阿皮,叫你姑娘过来吃果子。”
于思聪外婆把苹果和贡梨都叫果子,吃饭时也不忘往她碗中夹菜,叫她多吃点儿。
于思聪外婆一个劲儿夸他好话,还不等她开口说话,于思聪已经坐在桌前或者在楼梯上别扭地辩解,像是比她还着急,“外婆,乔叶芒是我朋友,不是我姑娘。”。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三章(7)
“什么?我听不清。”于思聪外婆耳背得厉害,不停嘟囔说听不清,叫他声音大点儿,于思聪就走过去扯着嗓子又把那话大喊一遍,“乔叶芒不是我姑娘。”
于思聪外婆就笑,“你这傻小子,喜欢就喜欢,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转头又和她说,“阿皮真是和他外公一模一样。”
乔叶芒只陪笑着点头,不多说话。
于思聪外婆因为上了年纪,脑子容易糊涂,连于思聪的年纪也总是记错,以为他也跟他哥哥一样是二十三岁。于思聪每次解释完,她转身忘得干干净净,回头还是那么叫,次数一多,于思聪也不再和他外婆争辩,像习惯了似的看着他外婆拽着她手坐下说当初嫁给他外公时的事。那时他们家穷,他外公做短工,上外跑船帮,想法子挣钱回来给她买好吃好穿的,最长的一次两年没见,再看到时根本认不出,整个人晒得油黑,像大病一场,“两头的骨头就这样蹦出来,就这样,就是这里,瘦得像个鬼。”于思聪外婆摸着自己脸颊比画着,比画着,然后混浊的眼里涌满眼泪,“你看看我,又病又痛的,谁知道还活得比他长……”说完不吭声了,摆了摆手不肯叫她扶,自己慢慢地扶着沙发背过身躲着擦眼睛,说,“阿芒,你刚刚吃饱了没,我再叫阿姨去拿东西给你吃。”
后来连他母亲也听说了她这个人,有次在学校走廊上碰见,一眼认出她来,和她聊了几句,问她期中考怎么样?说有空多来玩玩。
上高一时,她跟班里很多女生一样看言情小说。班上男生也把《挪威的森林》《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当黄书看得兴致勃勃,图书馆那几本《挪威的森林》,碰到直子和渡边睡觉的地方全被凌厉地撕得干干净净。她那次也是突然起兴致,指着自己说:“过来,亲这儿。”他低头小心地在她嘴唇上啄了一下立即退开,脸涨得通红,“这次不算,再来一次。”
“嗯,”她点点头说,“你脸红什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动作马上就停了,“算了,我想还是算了。”然后独自出房间去喝水。
她半夜醒来时口干舌燥,闭眼还想再睡过去,可怎么也睡不着了,只好摸黑开亮灯,书桌上的台钟指向3点。她爬起来,看见于思聪卧房门还开着,也亮着灯。他仰脸还瞪着天花板,眼睛神经质地睁得很大,稠密的睫毛投下浓浓的影子,“还睡不着?”
于思聪没有回应。
她喜欢他,即使是现在看着他也有种停滞的幸福感。如果没有发生那么多事,她应该跟他在一起了,哪怕老师总是说你们高中早恋就恋吧,看看毕业以后有几个能有结果的。但即使没有将来可言,这几年也想跟这个人一起度过。
于思聪缄默着,清瘦的下颚线条在朦胧的光线里柔和了。遇到的人里,常常有很多再也不希望看见的;有的是被时间慢慢生疏了的;还有些,只有等到相隔很久之后再次遇见时才会知道,不管离开多久,他们还是会熟悉得像自己的影子和声音。
“乔叶芒。”
“嗯?”
“你现在跟李海程还有联系吗?”
“已经没了。”
楼下响起开门声,于思聪反应大了点儿,“你站这儿不冷吗,回去躺着吧。”他掀开被子,起身穿衣,“我妈好像来了,我要先下楼去。”
才几句话的工夫,于思聪已收拾好自己走到楼下。一到楼梯边,他便看见母亲哭肿的眼睛。又是和父亲吵完架后过来的。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三章(8)
他让母亲先坐一会儿,“我去给你倒杯热茶过来。”母亲问他怎么还没睡。他说刚刚已睡过一觉醒来。母亲苦笑着接过茶杯,小心地抿了一口,“不是被我吵醒的吧?”
“不是。”
“那就好。”母亲捧着茶杯,很快又开始发呆。
他看见母亲脖子后面有伤,起身要去找碘酒来,被母亲阻止了。母亲最近天天和父亲吵,也没怎么好好休息,精神很差,过会儿回过神来又说:“你去睡吧,我在这儿坐一会儿就走。”
“我陪你说说话也好。我现在也不困,等着天亮呢。”
母亲笑笑,“现在是几点了?”
“还不到4点。”
“哦。”母亲试试茶温,然后喝了两口,“你爸今晚又是2点多钟才回来。唉,还是不跟你说了,这事你不知道的好。”很快又不说话了。
父亲是在他初三时有外遇的,他直到母亲跟他大吵时才知道。当时也只在家中吵吵,其他人根本不知晓。中考前后消停了几个月,他以为父亲跟那女人分手了,谁知两个多月前父亲又有了其他女人。
他当时叫上陈繁和许乐仁逃课跟踪父亲到他们租的房子。他们班姚馨爸妈是为这事离婚的。他念念不忘家里原先吵得天翻地覆的样子,没敢告诉母亲,打电话去祖母家讨主意。
祖母已是八十好几的人,祖父过世后一直独居。她在电话里问:“这事你妈知道了吗?”他说不知道。祖母的口气严肃,“那你想你爸跟你妈离婚吗?”
他立即说:“不想。”
“那就不要告诉你妈了。你打碎牙往肚里吞也好,把那张嘴巴缝上也好,都得守着这个秘密,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就当是为你妈着想。”
“就这样?”
“你还想怎么样?既然你爸只是偷偷上外面找女人,那他现在至少还把你妈放心里。你由着他去,等他以后年纪大了,迟早会明白,只有跟你妈才能将日子过下去。他跟你妈十几年了,不可能说散就这么散了。而且现在还有你,他多少也会为你想想的。”
“奶奶,你不过来劝劝他吗?”
祖母冷笑一声,口气也恶了,“劝?有什么好劝的。你爷爷当初解放前在外头养四五个,躺横床,吃鸦片烟,我说过什么?你那几个伯父又有谁是好东西?怕只有你还不知道,你那新嫂子前些时候也打电话来跟我告状,说你哥在外头找女人。她不去找你二伯,知道没用,想到我这儿来要主意,我个八十多岁的老婆子了,能有什么主意,要不忍着,要不分了。两个人又没孩子,谈什么感情。这一屋子男人都这样,天生的,姓于的就没一个好东西!脑子不是拿来用的,是拿来当摆设找女人用的!”祖母骂完了,气喘吁吁地发现自己失态,又说,“等过阵子你爸冷静下来,我会劝劝他。你好好读书,别管大人的事。”
祖母因为心里厌恨祖父,所以一心想要女儿,可连生五个全是儿子。她一辈子俯就祖父,直到他去世。以后每次过年,祖母一看到家里这群男人就板着脸,懒得说话,可若是什么地方不顺意,立即骂得他们回嘴的余地也没有。
他四岁多时,跟堂哥在堂厅里玩,把堂哥的胳膊当单杠吊在上头,祖母进进出出总要瞪两眼,后来见他们还不明白,干脆厌烦地说破了,“你们别闹了,上一边坐着去。男孩子就是讨厌。”
他忍了半个多月,最后先告诉大姨。谁知大姨披挂上阵,和二舅去劝母亲离婚,母亲得知后不同意离婚,却天天和父亲在家里吵闹厮打,他只好先搬到外婆这儿住下。
第三章(9)
大姨劝几次见母亲不听,又去和父亲说,谁知父亲也不同意离婚。大姨一气之下,撒手说再也不管此事,回来当着于思聪外婆面数落,“说不好听的,他们两个真是贱,才会这样厮守着互相折磨。我去说他们,他们里应外合,装聋作哑一起对抗我,竟然还有脸说是为了阿聪,你说好笑不好笑。”她骂完了怒极反笑。
于思聪外婆糊涂地站起来,“别吵了,阿聪在这儿听着呢。”然后颤颤巍巍背过身走到阳台去,外头风正吹得烈,大姨去叫她进来,可外婆不应。
“妈,你这是怎么了,你进来,我再去劝劝他们。”
“去,别管我。”声音已经哽咽了,“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多说的。”
大姨也不走,静静陪在后头。
人们总是说战胜挫折,摆脱困境,走出低谷……好像那些惨淡的名词一旦粉饰成光鲜的动宾短语,接下来肯定就是迎刃而解,一帆风顺,结局自然而然圆满美好。可现实总是重新将它们打散,拆开。
家人好像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正因为熟悉,因为一次次被原谅与被爱,所以能够肆无忌惮地去伤害。可家不过只是个粗糙的名词,它不能拿来做时态变换,不可能从现在进行时换到过去时。回不去的。
母亲喝完茶放下杯子,说:“我该走了。”
“你要现在回家?”
“嗯,要不外婆等会儿醒来看到我,肯定又要伤心。”母亲起身道,“外婆年纪大了,有的事能瞒她,就瞒着她。”
“我知道。”
“放心吧,妈妈跟爸爸不会离婚的。总会找到解决办法的。”母亲打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