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打趣道:“你今天又怎么了,惹得你妈这么不高兴?”
“还不是我回来时没和到那把牌。”她推脱,说完后看见母亲板着脸不吭声,眼神冷冷清清的,数落她成绩考得那么糟,还好意思这样没事一样轻松,提醒她太没志气,要是换作别人早就痛快大哭一场然后更加勤奋。她一下子觉得跟父亲这样说话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了。
父亲现在对她放任自流,不像小时候带她去幼儿园,她在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让父亲没赶上车,他脾气一上来,先给她两下。选科时他问她:“喜欢什么?”“理科。”“那就读理科吧。”他也不管她物理差到多么不堪入目。
不过她比孙然还是好点儿,上次试卷发下来,孙然发癫一样尖叫一声,像是刚刚从栏里快拖进屠宰场的猪,“4分。这4分是什么东西?”她后面的大题和实验题写得密密麻麻,结果只对了一个选择题,大家笑得快趴下。
母亲又说:“这小区里住的都是熟人,开口闭口就问起你的成绩,刚刚他们打牌时又在问,我都不好意思说。”
“那就不要说。他们不操心自己家的事,一直关心我成绩干什么?”
“你要是有本事,用得着床底下吹喇叭,低声下气吗?”
“好了好了,吃饭的时候说这些话干什么?”父亲并不是有心维护她,而是厌烦母亲一成不变的絮叨,受不了她们俩这样吵下去。
父亲说:“我忘记跟你说了,你外婆昨天打电话来,问你十一要去她那儿玩几天不?”
陈繁看看沉默的母亲,“我不去。”她放下碗筷,说声吃完了。
“为什么不去?你暑假也没去看过外婆。”
不去,不想再见到外公,反正外公最不喜欢的就是她。
外公原来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是个老军人。他养了四个女儿,另外还有个最小的儿子。母亲在姊妹里排行老三,过年过节大家都回外公家时,叫母亲做事都是老三老三地喊。
六岁时,她跟五岁的表弟在楼底下玩,等他们玩累了之后跑到窗下,表弟叫一声“爷爷”,她便跟着叫一声“外公”。“爷爷。”“外公。”“你下来看──”“你下来看──”“爷爷是鬼──”“外公是鬼──”她和表弟的声音在寂静的正午里此起彼伏。
夏天的阳光格外强烈,被太阳晒烫了的风贴着她的耳朵吹过去,吹得悬在巷子外的花衫在风里轻轻飘摇。外公从窗户里探出头来,使劲地摆两下手,制止他们继续喊下去,楼里的住户多是老人,这个时间还在睡午觉,要是再吵下去,肯定少不了一大堆抱怨。
外公很快走下楼来,跟着在她后脑勺儿就是一掌,拍得她往前冲出去,额头直磕在墙上,像塑料瓶在墙上不轻不重地敲打一下的声音。等她重新站稳回过头去,看到表弟已经骑到外公肩上,“同志们,冲啊!”
外公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有,他甚至连头都不回,便和表弟上楼去了。她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事,委屈得想哭。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五章(4)
等年纪再大点儿,她跟巷子里男孩子们野,带着表弟杨业平到处打架,跟其他孩子在军区院里抢地盘。若是表弟挨打回来,哇哇大哭着喊爷爷,外公站起身叫外婆去给表弟擦干净脸,然后到床下找他的那个铁皮罐子,打开,伸手从里头慢慢摸出个毛主席徽章,别到表弟胸口,在他细细的脖梗上安抚几下,说句“不要哭了,男孩子哭多了要不得”。慢慢哄弟弟不再哭。而她打输哭着回来,不敢发出太大声,外公那时身体已经不太好,在家时不是躺在竹椅上休息就是看电视,大概是觉得她哭得太烦了,手握成拳头在竹椅上重重地砸两拳,也没有多余的话,不怒而威,她顿时吓得不敢再哭。
她从幼儿园里出来后性格最是敏感。家里表兄弟那么多,外公唯独时常忽略她,漠视她的存在,从不过问她成绩,不问她在学校里过得开不开心,也从未夸过她好,就像母亲那样。母亲骂她不争气:“你学学你姐,要是考上复旦,外公也会给你好脸色看。”
表弟杨业平喜欢做她的跟屁虫,后来她就把表弟派到敌方,然后肆无忌惮地将沙子丢到他脸上,看到他吃得满嘴沙子,呜呜哭着回去找外公。
那天是外公七十岁生日,外公切好蛋糕后先递到表弟手里,她冲过去就把蛋糕打到地上,表弟反应过来哇的一声哭了,她还不放过他,咬得他胳膊上十个清清楚楚的牙印,气得外公大喊:“陈繁,你在干吗?”
家里人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外公年纪大了,心脏不好,要是被你气坏了怎么办?”她在心里暗暗地说:“气坏了就气坏了。反正他跟我没关系。”
大家数落完她,也由着她去撒气,不再理她。
她中午时离开饭桌,蜷着身子藏到外公的大衣柜里,在里面一直躲了五个多小时,中途还迷糊地睡了一觉。到晚饭时外婆在饭桌上问了两次她去了哪儿,有没有人看到她,说要去把她找回来吃饭。外公说:“不要去找,就跟孩子喂饭一样,等她饿了,自然知道回来吃的。”
她听见外公洪亮的声音,在衣柜中一动不动,门缝上漏下点儿暗光,像个刻在手腕上的伤疤,她难过地伸手去,想要狠狠地揭掉那块疤。
过会儿外婆吃完进卧室来,听到动静后打开柜门,吃惊地说:“阿繁,你躲衣柜里哭什么,跟谁不高兴了?”
“我没哭。”她去抹脸,不知道怎么全是湿的。
“还说没哭。”外婆也到她脸上抹了一把,“看看,都哭成这样了。是不是因为中午那么训你了?”
“不是。”
“那是什么事?”外婆见她不肯讲,叹口气说,“不开心的事要告诉外婆,外婆会帮你的,听到没有?”
“嗯。”
“快出来吃饭吧,要不菜都凉了,外婆给你留了最喜欢吃的茄子烧豆角。”
有一年立秋后潇潇地下起小雨,天气像滑坡一样陡然凉下来。她和表姐、表弟一起在外公家的大卧房里睡午觉。还没等她睡着,外公推门走进来,小声地唠叨了两句,说的还是表姐和表弟。外公发现他们已经睡着了,便要出去找毯子,“这么凉的天,杨业平也不知道去找一条毯子来盖着。”
陈繁还没睡过去,听见外公的声音,故意一骨碌摔下床去。咚的一声,先是后脑勺儿撞在地上。那么疼,那么疼,好像整个脑袋裂开一道缝,所有的悲伤都汩汩流进眼睛里,她硬是连牙都不咬把眼泪逼下去,继续装睡。
第五章(5)
外公走到门口听见声音,转身走过来,抓着她肩膀要摇醒她,“陈繁,你给我起来──陈繁,你听到吗?”好像那几分钟里,外公全然忘记表弟他们的事情,只记得她。
她想,她一定是快要哭了。
外公着急地叫外婆快过来看看。
“陈繁?陈繁……”
她才慢慢睁眼,看到外公全乱套的眼睛,“陈繁,你有摔着哪儿没有?”
“这儿,这儿疼。”
外公的手一碰上去,陈繁就夸张地大声喊出来。
外婆快步走进来,着急道:“这是怎么了?刚刚还好好地躺在床上,怎么一下子没注意就摔下床去了,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这么摔一下不用去医院,过两天会好的。”陈繁说。
外婆说:“都这么大个人了,睡觉还翻下床。”外公把她交到外婆手里,抱怨一句,走出卧房。
记忆里也就这么一次,外公只看到她。要是自己是杨业平就好了,要不,能够作表姐也好。
明明不喜欢,那就由他去不喜欢好了,还不是一样要吃喝拉撒地过下去。可她偏偏要争那口气,那样卑微地想要引外公注意,想在外公那儿找到一种认同。
家里燥烈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母亲背过身去拿话筒,和电话里的人说了两句,很快大声叫她。
陈繁问:“谁打来的?”
“你同学。”
她一拿起电话,听见乔叶芒在电话“嘻”地笑出声,“我刚刚跟你妈说好了,明天我在学校门口等你,”她见她没反应,“你是不是不方便?”
陈繁口是心非地说:“不,没有。”
“哦,不行就算了。”
陈繁看看母亲的眼色,抢白道:“说好了,明天10点我们在校门口见。”
陈繁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去看过电影了,有时周末于思聪打电话给她问要不要出来玩,她听说还有其他同学,就推托说母亲不同意。
她和于思聪不同,于思聪性格随和,不管是谁找他帮忙,他都会立即答应。而她却不合群,像是被丢失的物品,巴巴地等在警局里被人招领。
许乐仁倒说,古代曾有个叫做阮裕的人,他刚好有辆不错的车,不管谁来借他都不会拒绝,后来碰见一个要安葬母亲的人想向他借车却没有借,阮裕一气之下,就将车子给烧了,他说:“我虽然有车,可是人家不敢来借,那么我还要这车有什么用呢?”
许乐仁说,于思聪就和阮裕一样,说不定哪天就在教室里举起一桶汽油,“虽然有我这个人,可是人家不敢来找我帮忙,那么还要我这个人有什么用呢?”随后一把火把自己烧得干干净净,滴水不剩。
他们看电影的录像厅是靠晚上放三级片来盈利的,白天时为了不太招人注目,则放些老电影揽客,里面果皮、瓜子壳和烟蒂到处都是,长条凳子也踢得乱七八糟,全是空座。一开始,陈繁和乔叶芒坐在靠近门的地方,不时看见灰色的烟慢腾腾地从嘈杂的光里浮游起来,声音嘈杂,没办法只好换了几次位置,坐到前面去了。
看完《霸王别姬》出来,已经是浮云温柔的午后,蔚蓝的天空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秋天里这样的下午常常会给人一种错觉,好像时间倒退回去几年,停在那儿。
这部电影乔叶芒也不是第一次看了,可还是哭得稀里哗啦,眼睛肿着。
午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