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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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精校版)- 第9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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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有罪,辜负圣恩。”杨肃观抖开官袍,正要站起听训,天女却笑了笑:“杨大人请坐吧,你这般必恭必敬,倒似你是囚犯,我是狱卒了。”

“谢殿下赐座。”杨肃观又坐下了,俯身打开一只木箱,捧出更多账本,想来又要干活了。

劈劈、啪啪……算盘珠儿又响了起来,杨肃观查了查账本,沈吟半晌,正要将数字儿抄上了账本。忽然长眉一挑,便从木箱里抽出了一本帐簿,上书“西川土司岁支实录”,翻阅对照,随即苦苦沈思起来。

天女忽道:“杨大人,这些本子很急么?”杨肃观道:“是,下午便得呈上。”说话间放落了那本“西川土司”,另抽出了“成都府”的账本,细细比对。过不半晌,又翻出了“川北道”、“上下川东道”,桌上越堆越高,连身子都快给遮住了。

四下孤冷阴寒,唯有一迭又一迭的奏章陪伴眼前这位“大掌柜”。看他丰神如玉,英挺过人,照理也该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谁知此人不弹琴、不吹箫,抛下了一切公子勾当,却躲到奏章账本之后,消磨掉自己的大好青春。

眼看杨肃观又忙了起来,天女也不说话了,只从几上取起罗汉豆,轻轻巧巧地吃了起来。

罗汉豆又称“胡豆”,自西域张骞带回中原后,已有千年历史。只因形如蚕茧,又让中原百姓昵称为“蚕豆”。油炸浸酥之后,香脆好吃,没想天女这般尊贵之人,也爱吃这些点心。

这边打算盘,那边吃豆子,两边喀喀有声,此起彼落,彷佛唱和似的,天女提起了暖被,暖呼呼地铺在腿上,不忘找来一本书,左手捧读,右手磕豆,读到兴味昂然处,不觉嗤嗤笑了。

听得笑声,杨肃观略略抬头,自从奏章后向外瞧望,却见天女手里的书册印了一行字,见是“算命不求人”,书背还印有一行小字:“华山吴天师神术推命秘法大公开,每本五文”。

眼看杨大人望着自己,天女嫣然笑道:“杨大人,要吃胡豆么?”杨肃观躲回奏章之后,头也不抬,便又打起了算盘。

男人便是这样,一旦忙了起来,最恨女人一旁吵着,可一旦发觉女人另有专注,却又要横加干涉。耳听算珠声缓了下来,天女晓得可以说话了,她直直伸出手来,拍掉了手上豆渣,淡然道:“杨大人,你以前去过我父皇的内书房么?”

“不曾。”杨肃观放落了算盘,从卷宗里找出一串佛珠,方才道:“臣昔年官职不到,无权行走干清宫。”干清宫是皇帝的御书房,却也是禁城的一道界限,过了干清门向北,便是后宫,朝廷里若非一品阁员,谁也不能受召内书房,更别说见到皇帝的天眷了。

天女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我若不回国,你我便永无相见之日了?”杨肃观提起茶壶,再次添了水,送上了炭炉,道:“那倒未必。臣虽不能入干清门,却有门路可进景福宫。”天女道:“是了,柳昂天曾领你入宫,拜见太后,对么?”

“殿下高见。”杨肃观微微颔首:“柳侯爷虽受太后器重,却因性情刚武,时有扞格,逢得国中大事,必命微臣陪同晋见,以利劝说。”天女道:“太后很疼你吧?”

杨肃观欠身道:“天恩浩荡,臣结草衔环,犹不能报。”天女微笑道:“杨大人,您可知太后她老人家为何疼爱你?”杨肃观恭敬道:“太后错爱,臣终日惶恐,至今仍日夜念念在心。”

天女道:“太后曾说,你很面熟。他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却又想不起来。”杨肃观咳嗽一声,道:“色思温、貌思恭、言思敬,是以忠信守礼之人,必面善。”天女微笑道:“夫礼者,忠信之薄,乱之首。杨大人以为如何?”

这段话摘自“道德经”,意思是礼多失于伪,反丧纯朴厚德。意思是杨大人满口废言,可以省了。两人沉默半晌,天女又道:“杨大人,太后也曾说过一段话,是关于你父亲的,你想知道么?”杨肃观道:“为人子女,岂敢闻父母之过?”

天女微笑道:“杨大人这话就不是了,您怎知太后所言是褒是贬?”杨肃观道:“是贬。”天女哦了一声:“为什么?”杨肃观道:“太后曾言,景泰朝廷里,最忠的是江充,最果敢的是刘敬,满朝文武的忠奸贤愚,她心里都清楚。却独独只有先父一人,她始终看不明白。”

天女微笑道:“是了,你已经打听过了。那照杨大人猜想,太后为何说这话?”杨肃观道:“先父深暗老庄之道,为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是以反招上忌。”

天女微笑道:“说得好,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那照您说,令尊一生无功无过,那是聪明,还是愚笨呢?”杨肃观道:“既是绝顶之聪明,亦是无比之愚钝。”

天女道:“此话怎说?”杨肃观道:“宦海生涯,即使狡猾如江充、精明似刘敬,亦不能全身而退。先父盼自己不惹眼,不出头,但几十年做下来,毫发无伤,反而是太惹眼、太抢眼了。”

天女微笑道:“是了,人人都有出锋头的时候,却只有令尊没有。他这一生,好像都在担心什么,杨大人说是吗?”杨肃观道:“人生在世,谁不忧恼?便不急于富贵,亦不免急于生死。举世皆然,岂独先父一人?”

天女听他这话暗蕴佛理,不由笑了笑,道:“杨大人,听说你以前是个和尚?”

杨肃观伏案运笔,头也不抬,应道:“是。臣少年时曾剃度为僧,十八岁艺成,方得还俗返京。”天女道:“难怪你的仪态静得很,一点也不如传闻里的风流。”

杨肃观抬起头来了,朝天女望了一眼,便又低头写字,不与置评。

小风流嘻皮笑脸,大风流一脸深情,“大掌柜”却超乎两者之上,看他一身佛门之气,沈眉敛目之际,颇有几分高僧风范,定能使女子戒心尽去了。

天女道:“杨大人,你的夫人呢?你不是答应了,要带她来见我?”大掌柜道:“内子人在家中,一早又有宾客,不克来此拜见殿下。若有机缘,晚间祈雨法会便能见到了。”天女道:“那就好。等我见到了她,定要她把你的胡须剃掉。”

劈劈啪啪之声不绝于耳,杨肃观右手拨算盘,左手却不自禁抚了抚自己的短髭,皱眉道:“这胡须有何不好?”天女道:“你这胡须好生难看,和五官全然不搭,我若是你的妻子,定要你全数剃掉。”

面前的杨肃观其实不像坏人,只像个坏男人,看他号称“风流司郎中”,形貌当然俊美,肤色也很白皙,虽是三十五六岁的人,却与少年形貌相仿。可惜他的唇上多了一抹短髭,好似个醒目标记,让他猛一下老了十来岁。

难得天女打趣调侃,杨肃观忍不住也笑了,他提起笔来,低头抄写,道:“殿下取笑了。臣这点胡须由来已久,早在成亲前六年,便已留在臣的唇上了。”银川哦了一声,道:“成亲前六年?那是什么时候?”

“景泰三十三年。”杨肃观不再拨算盘了,只喝了口清茶,道:“臣兵败少林的那一年。”

听得是十年前的往事,银川不由哦了一声,道:“兵败少林的那一年?你也是那时被逐出朝廷的,是么?”杨肃观道:“殿下所言不错,那年臣屡遭变故,从此挥别轻狂,步入中年。”

十年前杨肃观代理征北都督之位,奉命出征,却在少林寺打了一场大败仗,此后惨遭皇帝罢黜,贬为庶人。想来此事对他打击至为沉重。银川点了点头,道:“杨大人,你恨我父皇么?”

杨肃观道:“回殿下的话,微臣离开朝廷是迟早的事,先皇废不废我,毋需萦怀。”银川凤眼低垂,道:“你既不恨我父皇,又为何打击如此之深?莫非你那一年还遭遇了别的事?”

“是。”杨肃观低头研墨,悠悠地道:“那年臣与业师生死诀别,他伤重垂死之刻,我的青春也随即耗尽。”景泰三十三年,王朝末日,此后天下风起云涌,非只杨肃观被黜、柳昂天身死,连景泰王朝也就此结束。从此柳门分崩离析,人人都走入了中年。

十年过去了,景泰朝永远不会回来了,现下已是正统朝,而当年的“败战将”也摇身一变,成了眼前的“中极殿大学士”,杨肃观。

屋中静了下来,一男一女对面而坐,天女左手托腮,一手抚着柔柔的长发,一边打量着面前的男人,忽道:“杨大人,你可认得一个叫做‘杨刑光’的人?”

杨肃观放下了茶杯,目光如电,在天女面上扫了扫,道:“殿下,您想问什么?”两人静了半晌,天女凝眸颔首,微笑道:“没事。只是想问问杨大人,你信不信天理报应?”杨肃观道:“殿下,臣已经说过了,只要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臣都喜欢。”

天女含笑道:“这么说来,杨大人是相信报应了。”

杨肃观道:“今生之业,今生得受,此即现世之报。臣既学佛,便不会怀疑业报之说。”

天女微笑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是吗?”杨肃观笑了笑,道:“应该是吧。”天女含笑道:“既然如此,那照杨大人看来,你日后受的是善报?还是恶报?”杨肃观默然半晌,忽道:“殿下,别总是问我,那您自己呢?您银川公主,现下受的是善报?还是恶报?”

天女原来叫做“银川”,听得此言,她居然跌坐榻上,神色怔怔,过得好久,方才道:“你说呢?我……我受的是善报……还是恶报?”杨肃观道:“殿下,太后曾有评语于您,不知殿下想不想听?”银川低头剥着罗汉豆,轻声道:“太后怎么说我?”

杨肃观道:“太后曾言,银川是她最心爱的孙儿,心地之善良,好像是观音菩萨一般,可惜这孙女就是太过聪明了,故而没人救得了她。”

这银川公主端庄秀丽,坐在榻上,白衣白袍,真如一尊活菩萨也似,听得说话,便慢慢仰起头来,轻声道:“杨大人,我听不懂你的话。既然本宫是聪明人,又何须被谁解救呢?”

杨肃观道:“太后说了,正因银川公主太过聪明,读了太多书、想得也太多,所以一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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