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甘心,他要活!
头上,有母鸟哀鸣盘旋的声音,正当他要把第二只塞进嘴的时候,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伸过来,以一种轻柔如春风的姿势,将鸟儿夺下,身形起落之间,鸟窝又重新夹在树枝之间了。
大红的上衣、碧绿的下裙,青丝在头顶绾好,一身宫女的装扮,他怔怔地望着,望着,一时失神,良久,终于苦笑:“清儿,你,来接朕了么?”
冷冷地,一只羊皮水袋扔在他面前,他也顾不得许多,抓起来便喝,活了二十多年,从不曾觉得凉水也这般清甜。
胃总算舒服些了,他神智也渐渐清明,知道自己还未死,可是……眼前的人,又是谁?
“你……是什么人?”
“皇上真是贵人多忘事,不过三年,就把臣妾忘了么?”略有些尖酸和嘲讽的语气,与记忆中那个倔强却温柔的钟品清相去甚远,但细细看那张脸,却是分毫不差的。
“清儿……真的是你,朕在做梦么?”他无力地抓住她的裙裾,她往后退了一步,“跟我走吧。”
“去哪儿?”
“难道你想饿死在这座坟墓里么?”她冷然道。
她,是来救他的?
他喜不自胜:“清儿,你原谅我了么?”
“不,杨恪,我恨不得杀了你!”钟品清压低声音,但每一个字都带着怨恨,“但比起让你死,我更见不得害死我全家的罪魁祸首在庙堂之上颐指气使!我回来,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三年前,她也这般对他说,只是,那时候他听不进。
有太多的话想说,如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良久,他问:“我们怎么出去?”
“你以为,我是怎么从火中逃生的?”这句话,转瞬间便燃起废帝的希望,他挣扎着站起来,跟她回到大殿,床铺的后面有一盏高脚的凤凰灯台,他依稀记得,整座宫殿都烧没了,只有这灯台纹丝不动。
钟品清握住那只凤凰,往左转动了三次,又往右转动了三次,然后往下用力一按。
哗啦,床下的地板移开,露出一条幽深的地道。钟品清举着一盏小灯台,跳了进去,杨恪紧跟其后。
真没想到,长信宫中竟然有这样的密道,莫非祖先早就预料到,总有一天会有人谋反么?
似乎看出他的心思,钟品清冷笑一声:“前朝皇宫被一把大火烧尽,皇帝皇后、公主皇子无法逃脱,全都葬身火海。本朝太祖吸取教训,在宫中挖下数条地道,直通城外,以备不时之需。”顿了顿,又说,“只可惜今日的帝都比之太祖时又扩大了不少,地道虽在,已不能通往城外了。”
杨恪微微皱眉,这等机密之事,连自己都不知道,清儿又是如何得知?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终于看到一线亮光,原来是一口枯井,只是井口已被大石堵住。钟品清也不惊慌,在井下微微撮起朱唇,吹了一声哨子,大石一动,有一女声问:“是品清么?”
“是我,快把石头移开,扔下绳子来。”
巨石真的被挪开了,一条拇指粗的麻绳吊下来,钟品清揽住他的腰,抓住绳子,足尖在长满青苔的井壁上点了几点,便掠出井外。
原本杨恪以为井外定有几名壮汉,但这荒芜的院子里,竟只有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红发碧眼,肌肤胜雪,模样绝美的异族女子,眉角唇边满是妖冶妩媚。
他贵为君王,异族的女人也见过不少,每一年他的万寿节,都会举办盛大的宴会,满朝文武,想着法子博他的欢心,来自西域各国的舞姬们在皇极殿上舞动长袖,色目人、粟特人、天竺人、安息人,那座金碧辉煌的大殿,八方来朝,风光无限。
如今,荣华富贵,都如过眼烟云。
星眸流转,那色目少女望了他一眼,轻笑道:“这就是你的男人?这等瘦弱的身子,果然是个太平天子,你还真指望他能夺回天下?”
钟品清不满地皱眉:“废话少说,衣服呢?”
红发少女打开包袱,取出两套普通百姓的行头,扔给二人。杨恪背过身去,脱下明黄色龙袍,露出一段雪白的身子来。那异族女人笑道:“还怕人看呀?就你这身板,求我看,我还不高兴看呢。”
“菲儿!”钟品清微怒道,“说够了没有!”
名叫菲儿的少女满脸恶作剧的笑,杨恪有些不悦,这女人果然是异族蛮夷,毫无礼数。
“菲儿,你太过显眼,我们分两路回客栈。”
菲儿朱红的唇角往上勾了一勾,少年天子便觉得面前红绢一荡,红发少女已不见了踪影。
夜空沉静,宛如止水。
杨恪问:“这女人什么来历?”
“这个你就不必细问了,她虽浪荡不羁,倒还是信得过。”钟品清对他依然冷冷的,他望着那张月光下淡然的容颜,愧疚之心油然而生,执起她的双手,“清儿,你瘦了,也黑了,这些年,受了不少苦吧?”
钟品清眸中有一丝慌乱闪过,抽回手去:“走吧,江王想要饿死你,想必近日之内不会发现你不见了。”
出了这荒院,一路走来,街道上安静得有些诡异,路边店铺的幡子在晚风中飞扬,猎猎作响。杨恪看着眼熟,惊道:“这不是芳汀街么?半年之前朕……我微服私访,这一片应是夜市,极为繁华啊,怎么一个人影不见?”
曾经的皇后冷笑:“江王逼宫,拥立新帝,施行新政。这政令刚刚颁布了不到一月,京城就开始萧条。这还算好的,南方和西北已有大大小小的起义数起,再加上黄河水患,南方灾民遍地,许多都涌入京城来了。”
杨恪开始皱眉,江王的新政他略知一二。他还当政时,江王便提出了数条变法之策,虽乍听之下有理,然细细想来,却是很难推行,且并不适合民生。若真施行,恐怕大曦国危矣。
芳汀街的尽头,有一座香来客栈,名字俗,摆设也俗,是一家再普通不过的小客栈。开门的是一个睡眼蒙眬的小二,打着哈欠带二人来到后院的天字号房,房内倒是极干净。
“你好好歇着吧。”钟品清轻声嘱咐,转身出门,他连忙问,“你要去哪里?”
“我睡在隔壁。”
他诧异:“我们是夫妻,不睡在一处么?”
钟品清冷笑:“你忘了么,我们早已不是夫妻了。”
杨恪心头一痛,看着那扇雕了花草的门轻轻掩上,灯火被风摇晃了一阵,他的心也跟着摇晃。这三年,他究竟有多少时日在思念她呢?想必是不多的,除了日理万机,料理政务,还要与江王周旋,晚上回后宫,还有年轻貌美的众多妃子。
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她却在他身旁。
真是讽刺啊,他宠着的,舍弃了他。他负了的,却不离不弃。世事无常,人情冷暖,只有在繁华至极转而困顿的时候,才能看清这尘世。
这一夜,他无眠。
第二天一早,钟品清便端了一碗清粥进来,带着些许肉香的粥在他口中慢慢化开,这种味道悠远绵长,仿佛是上一世的味道了。
门忽然开了,进来的是菲儿,一身色目人的打扮,红发在阳光下更加耀眼,映衬得她的肌肤更白:“准备好了吗?”
“已经妥当,你准备的东西呢?”钟品清平静地问。
菲儿笑意盎然,将一大包东西放在桌上,杨恪感到一股刺骨的凉意和馨香,钟品清掀开包袱的一角:“很好,走吧。”
杨恪一愣:“你们要去做什么?”
“还有一个人,不得不救。”钟品清眼底溢出一丝寒光,“你在客栈里好生住着,切不可外出,以免被旧臣认出。”
杨恪沉思,微微点头。
京城桃源街的尽头,是一处断头场,这里有一个方圆数丈的石台,台面上染着血,一层一层,都渗进了石头里,再也抹不去。
谁也不知道,这石台下压着多少忠烈、多少冤魂。
今日,断头台边又围满了京城百姓,只是没有了往日看热闹的喧哗声,所有人都深深望着台子上跪着的那个男人,他已年过半百,长须及胸,虽头发散乱,身穿囚衣,依然掩盖不住那一身的正气。
那双眼睛,不怒自威。
传说,在军阵中,曾有敌军将领被他这一双目骇得从马上摔下来,被爱马生生踏死。
所有人都知道,今日要斩的,是当朝第一名将——慕容北。
他是一个传奇,他麾下的十万铁甲军,是大曦朝的精锐之师。二十五年前,他在北部边关与犬戎大战,以三万人对抗犬戎军二十万,大获全胜,一战成名。从此后二十多年,未尝一败。
但他现在却败了,不是败在战场,而是败在官场。他念及先帝知遇之恩,对已被废黜的节律帝死忠。江王逼宫之后,发兵围住他的府邸,他命一家老小尽数自尽以尽忠,然后一人一剑,端坐于大堂之上坐待锦衣卫,一身正气,竟无一人敢上前。还是江王许下重赏,锦衣卫才将之擒获,也被他砍杀数十人,据说在诏狱之中,竟无人敢对他用刑。
监斩台上一名官吏看了看天色,小跑着来到监斩官的面前,谄媚地笑道:“侯爷,午时已到。”
“这么快?”坐在雕花红木椅子上的西宁侯懒洋洋地问,那官吏一迭声地点头,“是啊,侯爷,可以开斩了。”
“本侯爷监斩,什么时候需要你来发号施令?”西宁侯有些不悦,他连忙道,“不敢不敢,只是误了时辰,怕江王爷怪罪啊。”
西宁侯慢吞吞地拿起牌子,用朱砂在慕容北的名字上一钩,往下扔去:“斩吧。”
官吏立刻大喝:“开斩!”
坦着胸脯的刽子手喝了一口酒,往刀上一喷,台下已经有人发出呜咽之声:“将军,您冤枉啊。”
慕容北毫无惧色,刽子手举起刀,正要挥下,天空中忽然红绢一闪,鹅毛大雪簌簌而下,迷了他的眼,他不由得后退了几步,放下刀。
“雪!是雪!”漫天的白雪,百姓开始骚动,“六月飞雪,千古奇冤啊!”
“慕容将军冤枉啊!”喊冤之声一浪高过一浪,群情激奋,那官吏见势头不对,连忙喊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斩!”
刽子手又要举刀,一块红绢不知从何处飞来,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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