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她的手指已贴在唐流脸上,指腹轻触在伤痂硬突处,无比爱怜地抚摸,她的声音体贴入微,〃别再这么意气用事,好吗?既然你害怕,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前路,何不让我来帮你,难道你不在乎平将军的想法?非要令他一同贬入市井才好?你自弃,也非得连累到他?〃
唐流不响,突然低下头,捂住面孔抽泣。
〃唉,你怎么哭了?〃太后叹气,收手回抚鬓角,〃先皇在世时,曾不止一次说我言语毒辣,字字见血封喉,其实我不过实话实说,偏偏每次居然都能说中要害,叫他心惊肉跳罢了。〃她又来劝唐流,〃好孩子,现在只有我们两人,我这话也许太利太狠,但是,你若是看不清自己,又怎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她话里藏针,针尖又染了迷魂香,一字一句先将唐流心痛处刺得鲜血淋漓,再放出怀柔手段,慈爱万般似地拥住她肩头,〃女人的心思从来都是一样,只想与爱人平淡度日,可男人未必会这么想,也许现在他心里有你,肯弃了官同你一起吃糠咽菜,可十年后会不会后悔?他是否会埋怨这个决定?孩子,你可要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唐流突然重新抬起头,侧向墙角一株桃花,满枝淡粉浅红细碎,娇艳如寻常小家碧玉,于是她伸手擦了泪,道,〃请你放我与熏儿走,顺便代我问平将军一句话,如果他也想官复原职,娶一个小公主身份的唐流,那就请你也答应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太后不解,〃我答应平将军,可你与那孩子要去哪里?〃
〃我要与熏儿离开这里,一生一世再也不回来。〃唐流冷冷看她,一直看到她眼睛里,〃请你现在就放了我们,无论如何,我是绝对不会留在你身边。〃
〃你不顾平将军了吗?〃太后叹,〃他如此。。。。。。〃
〃就算我不过是在装腔作势,骨气是假的,男人的心也不可靠,我们何不索性来赌一记。我走了,他若跟来,便是我赢;若不肯跟来,就算我唐流戾气害己,薄命也认了!〃唐流只追问她这一句,〃你可舍得放了我?〃
太后怔住,眼角处阳光里琉璃瓦闪闪晶亮,如有双眼睛紧盯在她身上,一个声音急急追问:〃你肯不肯发誓?你肯不肯?〃她甚至觉得喉咙里燥渴难安,与那日一样唇齿粘滞,于是自己愈加迷惑,茫然道:〃我怎么会不肯。〃
一柱香后,唐流已领了熏儿往山下走去。
〃姑姑,我们要去哪里?〃熏儿好奇地问,路上桃花烂漫,柳条抽芽,小孩子手里摘得满满的。
〃回家。〃唐流道。
〃玲珑姑姑呢?还有傅叔叔呢?〃
〃他们不和我们一起走。〃唐流难过,她讨不到玲珑的尸体,无法替她安坟立碑。
〃那平叔叔呢?〃
〃我不知道。〃她咬了唇。
熏儿看了看她的脸色,懂事地不问了,把手里的花朵送过来,〃姑姑,这花好美呢。〃
唐流咬了牙,牵住熏的小手一路走下去,时而觉得自己脚步快,时而又埋怨自己走得慢。〃或许我的确是在装腔作势。〃她愤愤地对自己说,于是俯身抱起熏,大步走得更快些,然心头又郁郁地痛,强撑了半里路,赌气似地又把他放下。
转头往来路看,道旁树木繁茂,风很大,吹起一地灰尘,阳光下扬成细细金粉,漫天遍地,飞扑进唐流的眼,她看了看空荡荡的路,想落泪。
原来,薄命是真的。
繁世中,她只是一个柔弱寂寞的女子,除了伤痕与倔强,一段痛苦坎坷的来路,其他,一无所有。
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了抬手臂,眼角夕阳将落未落,灼得彩霞浓赤,投射在路旁一潭水面上,妖红艳丽耀眼。
〃或许太后说得对,我终是戾气难驯自讨苦吃。〃唐流,疲倦且悲哀。她便继续拉了熏的手,盲目向前走,路上渐渐有行人,农人肩上扛了耕具,手里牵了老黄牛,身后是拎着竹篮的农妇,篮子上的布巾略歪了些,露出篮里一角粗花老碗,里面尚剩下些水。
大路交汇处有人骑马抬轿,是家底丰厚的读书人接妻子从娘家回来,〃咿呀咿呀〃抬得稳,女子鬓角插了几支珠花,从轿窗处撩开窗帘往外探看。
路旁零星散布各色小吃杂货摊,叫卖声此起彼伏,卖糖的老头用细竹签挑了软滑粘韧的麦芽糖,举到孩子面前,〃又香又甜又好玩的扭股糖啰。。。。。。〃
唐流与熏儿茫然,这些日子,除了丝绸绮罗繁美宝光的行宫别苑,便是青石地板阴冷灰暗的牢房,再见到这样欢欢喜喜的百姓生活,倒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熏儿一连咽了几口口水,不敢明讨,假装问:〃姑姑,这是什么呀?〃可眼神一早出卖真相,简直是乞求地在看唐流。
〃我买了。〃唐流莞尔一笑,去怀里掏钱,才发现,刚才自己没接太后赏的包裹,身上分文没有。
〃乖,熏,咱们先赶路,姑姑有东西放在一个地方,找到了就有钱买糖了。〃
〃我买了。〃身后有人一手已把麦芽糖接过去。
熏儿眼神立刻黯淡下去,转眼却又亮起来,那支糖重新又递到他面前。
〃平叔叔。〃他喜出望外,动作飞快,第三个字已模糊在塞满糖的嘴里。
唐流蓦然僵在原地,千粒万粒金色粉尘在眼中爆开,弥漫成朦胧一片,这样一个濡湿的黄昏。
平转过她的肩,急道:〃你们怎么走得这么快?我以为自己跟岔了路,一直顺着大道走,越走越怕,简直怕得要死!〃他把她一直拉到怀里,再也不肯放手。
他终于还是来了,唐流欣喜若狂,脸上却已湿了大片,她将脸埋在平的肩上,紧紧攥了他衣裳,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决定痛哭出来。
〃都怪我。〃平叹,〃别哭了,好吗?〃
唐流摇头,依旧大哭,眼泪流不停。
熏儿张大眼,看得呆住,甚至忘记含在嘴里的糖。
路人纷纷侧目,指指点点,有人说:〃你看你看,如今什么世道,面目如此端正的男人,居然也会抛妻弃子。〃
〃你错了。〃旁边的人反驳,〃我看倒是浪子回头,本来嘛,孩子都这么大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平听得耳根阵阵发红,等唐流哭声弱了,扶了她肩,轻轻劝:〃咱们找个地方慢慢说吧,这。。。。。。这。。。。。。这里人太多了。〃
唐流这才发觉情形尴尬,擦干了眼泪,又听路人七嘴八舌奇言怪论连篇,〃卟哧〃一声竟笑出来。
平惟剩苦笑,〃还是边走边说吧。〃
他慢慢告诉她:〃我走得慢了一步,是为了向太后讨一件东西。〃
〃什么?〃
〃我猜,你一定很想为玲珑立一个衣冠冢。〃平从他怀里取出块叠得整整齐齐的布料,展开,〃这是玲珑刺杀齐王时,侍卫从她身上扯下的一块衣料,齐王恨极了她,尸体埋身处太后也不知道,我只能找到这个。〃
唐流沉默,她伸手过去轻轻抚摸,布料污秽不堪,玲珑死的那个晚上,分明是走入到她梦里告别,就穿了这件衣裳,背后夕阳妖红如血,唐流至今犹记得她的眼睛,清澈、聪慧、寂寞、洞透世情,只是,独独没有留恋。
唐流低下头,将衣裙贴在脸上,衣上血迹斑斑,此时又混了她的泪水。
平仰天长叹,再不顾众人目光,上去将她紧紧抱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