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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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党-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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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觉醒了,怎么还没到家?”柯子炎说,“也许掉到海里让鱼吃了?”

    母亲勃然大怒:“你去死!”

    “只怕还会再冒出来,死而复生啊。”柯子炎道。

    柯子炎称他们今天上门,重点搜查可疑人物,搜到了大家都好谢天谢地,因为至少人还活着,搜不到只怕已经一笔勾销,死无尸身了。如果那样实在遗憾,家人万分悲伤,他也会异常痛惜,因为功亏一篑。他刚从台湾赶到厦门,这两个地方隔着一片海,这片海上除了有鱼有海水,还有一些线,粗的细的,明的暗的,时而看得见,时而看不见,藏在海面下,随着波浪起伏。这些线里有一条姓钱,线头就在渔港这座木屋里,一直牵到对岸去。这条线是不是已经断了?谁知道呢。

    我们不知道他说些什么。

    “如果钱先生到家,记得让他找一找那两枚印章,我要。”柯子炎说。

    母亲骂:“找阎王要!”

    他已经去找过了,不在阎王那里。上一次他说过,找到章子他要拿铁锤砸碎,其实不必费劲交给他,不如让我们自己去砸。钱家人一个跟一个去死,祸害就是这两个章子,赶紧毁了去,否则还要死人。

    母亲骂:“鬼去死!”

    柯子炎告诉我们,近日厦门新来了两位司令,长官公署汤恩伯司令坐镇厦门,毛森将军就任厦门警备司令,两位司令可谓大名鼎鼎,杀人如麻。柯特派员号称“血手”,比起两位长官自愧不如。共军打上海时,汤司令是上海国军最高指挥官,毛司令军统出身,当过上海警察局长,杀共产党从不手软。厦门岛上的军警宪特奉两位司令之命,协同行动,全力搜捕岛上共党地下人员,非常时期无所顾忌,一切从简,有嫌就抓,抓了就杀。钱家一门老小都要多加小心,别往死人堆里走。

    他转头看孙力:“少年家哪里来的?”

    孙力自称是我的同学,学校要考试,到这里做题。

    “这时候有心读书?”

    “不读书做什么好?”

    柯子炎建议孙力去参加共党,然后被拖到荒郊野外一枪毙命。谁都年轻过,知道年轻人怎么回事,不管孙力在这里是真读书还是假读书,如果足够聪明,赶快跑吧,跑得越远越好,眼下不要待在厦门。

    “还好你碰上我,我跟钱家人有旧,今天不给你找事。”柯子炎问孙力,“你在这里算什么?澳妹的男朋友吗?”

    孙力说明只是同学。

    “别给自己找麻烦,也别给她找麻烦。”柯子炎说,“你跟她不合适。”

    我非常生气:“柯先生你算谁家表舅?”

    柯子炎大言不惭:“亲不亲一家人啊。”

    他让我有机会到要塞司令部去走一走,看看风光,那儿风景不错。

    我嘲讽:“柯长官当司令了?”

    他称自己没那个运气。他是保密局的中校特派员,要塞司令部不属保密局,他一时还够不上。他为什么特别提到要塞司令部?有一位上校长官刚从台北过来当联络官,住在要塞司令部里,此人与钱家有旧,有如他柯特派员。按照他的推测,该长官调到厦门,恐怕与澳妹有些关系,估计一两天后一定会来登门。

    “记得颜俊杰吧?”

    我不禁吃惊:“颜哥回厦门了?”

    “又有大树可靠。”柯子炎感叹,“告诉你颜哥,柯特派员对你们还算客气。”

    最后他跟亚明说了句话,他上次已经见过亚明,一看就认准了,吴小公子跟吴先生长得真像。近些日子他与吴先生屡屡相逢,又总是失之交臂。此刻他十分想念吴先生,还有吴先生从台南带走的老人,要是他们葬身鱼腹,小公子岂不太可怜了。

    他起身离开。

    宪兵和便衣转瞬间走得精光,我们一家人面面相觑。

    “死特务说什么?”母亲问我。

    “鬼话唬我们,阿姆咱们不听。”我说。

    孙力告辞要走,我看天都黑了,让他吃了晚饭再走。孙力说他得赶回学校,晚上还有事。母亲当场赶他:“要走快走,没你的饭。”

    不禁我急:“阿姆!”

    孙力难免发窘,还好他沉得住气,说时候不早,他把讲义留给我自己复习好了。

    我们端着油灯去了天井,他的书包还丢在天井的小桌上。我提心吊胆往鸡窝看,那里黑糊糊的;我把油灯凑过去,不觉吃了一惊:鸡窝边什么都没有。

    孙力伸手,从鸡窝下取出一样东西,是他的讲义夹。

    他低声告诉我,东西在老地方。

    原来他又把它放回井里,赶在宪兵和特务搜查之前。他在东西上留了段绳子,下一次不必下井,用桶钩就可以把它钩上来。

    “我找机会再来。”他说。

    我们离开天井,母亲和亚明坐在饭桌边等我吃饭。当着母亲的面,孙力把他的讲义夹递给我。我当着母亲的面把夹子打开,里边夹着一本油印小册子《解放》。

    《解放》是地下刊物,学习材料。地下党组织发展新成员,提供学习材料是个重要环节。他们通过接近和考察,认定哪一个人具有同情倾向,比较可靠,有望成为同志,接下来会给他一些被当局查禁的共产党的书籍、文件和材料,一起阅读,一起讨论,拉近思想,进而发展为组织成员。孙力把《解放》给我,显然是有意发展我,这需要孙力上级同意,一定也征求过三哥的意见。三哥与大姐一样,一向要我好好读书,不想把我拖进他们的事情,怕我有危险。现在看来他改主意了。

    我把讲义夹还给孙力,让他带回去。

    他吃了一惊:“你不要?”

    我告诉他,不是不要,是已经有了。

    “什么!”

    “是这样。”

    他看着我,满腹狐疑。

    我让他赶紧走。天黑,有宪兵,走小路,多加小心。

    孙力走后,母亲对我下了禁令:“不许再跟这个人来往。”

    “阿姆说什么呀!”

    孙力只是我的同学,其它什么都不是,同学来往有什么大不了的?母亲对他再提防,至少也得顾及我的面子,人家来找我,母亲怎么可以当面让他下不来台,让我心里非常过意不去这个人哪里不好,值得母亲这么不客气吗?

    母亲不讲理:“不管多好,不许跟他。”

    “为什么!”

    母亲居然当着我和亚明的面哭号,大声叫唤起大姐。

    “金凤你死哪里去了!管一管你澳妹啊!”

    我的眼泪哗啦一下出来了。没有办法。

    我知道母亲是害怕。孙力人不错,刚才宪兵进门,危险突起,他可以自己翻墙逃命,却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对付宪兵,母亲亲眼目睹,不会不明白。但是他让母亲害怕,就像当初姐夫吴春河让母亲害怕一样。母亲非常敏感,她嫁给我们的父亲,有过那么多遭遇,生了我们这些儿女,她能感觉到吴春河和孙力是什么人,知道他们将面临什么危险,他们的危险将给家人带来什么。母亲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大女儿,无论如何,她不能让我再走大姐那样的路。

    但是已经迟了。

    第四章 笑靥如花

    小妹。21岁。厦门大学学生,厦门要塞司令部勤务兵。

    死而复生

    我得说一下自己是为了什么。

    按照母亲的说法,我是我们家最没出息的孩子,因为我爱哭。我这个人心软,看不得自己和身边的人遭罪,什么人什么事让我感觉难受,眼泪就会止不住掉下来。孙力跑到家里找我,三哥让他带一句口令——“乖女流鼻水”,这根本不是什么口令,是三哥调侃我。其中“乖女”说的就是我,鼻水则是鼻涕,指的是哭泣:澳妹哭了。眼下这个世界上,人是不能心软的,我天生这样,没有办法。

    以我的来历而言,我原本最不应当心软,因为我的命最硬。我是钱家的小女儿,我跟其它孩子不同,包括和我的哥哥姐姐都不一样,出生时不在医院,不在家里,不在野地,是生在监狱里,所以母亲说我命硬,生而为囚。二十一年前母亲在女监生下我时,狱友和狱卒没有谁认为我能够活下来,女狱长让母亲作个选择:如果要这个女孩活,就送人,马上叫人抱走,谁要给谁,落到穷人家富人家看女婴自己造化;如果母亲舍不得,让刚落地的孩子当小囚犯,只怕活不过满月。

    作为监狱的孩子,我跟正常女婴不同,出生时只比一只小猫大一点,瘦弱细小,哭起来有气无力,像一只蚊子哼哼叫。但是我比我的哥哥姐姐都要乖,落在太阳晒不到的阴暗地方,很能体谅母亲辛苦,从早到晚只是自己睡觉,不吵不闹,饿的时候知道自己吮指头,不到饿极了绝不乱哭。表现这么好,让母亲特别割舍不下,加上小脸蛋长得不错,狱友个个都说是美人胚子,更让母亲放不掉。母亲不听女狱长劝告,死活不把我送走,我是她的孩子,生得跟着她,死也要跟着她。那时候她不骂也不詈,把我背在背上,抱在怀里,跟我说话,给我念歌,哄我睡觉,她喜欢念一首自编哄儿歌,其中有两句“我家兄弟好,乖女善又水”,其中的“兄弟”讲我的哥哥们,“乖女”自然就是我。以我当时的表现,确实称得上乖女,乖的当然就是善的,本性善良,而所谓“水”则是土话,指的是女孩漂亮。“善又水”代表了母亲对我的良好评价和美好期待。后来我三哥的调侃口令是母亲哄儿歌的翻版,只是把母亲对我的褒奖“善又水”擅自篡改成“流鼻水”。

    监狱里伙食很差,一日两餐糠菜,永远有如猪食,除了充饥,维持囚犯不死,谈不上营养。那里的产妇不坐月子,也不加口粮,母亲想尽办法,向人讨要,自己寻找,把能够讨到、找到的东西都吃下去,试图多出几滴奶水,让我能活下来。狱中育儿实不容易,母亲千方百计,费尽辛劳,把自己折腾得不成人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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