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灭绝》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人类灭绝- 第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你血液中流动的铁元素,是四十五亿年前超新星爆炸时产生的。它们在太空中飘游,于太阳系形成时汇集到地球这颗行星上,然后以食物的形式进入你的体内。进一步说,你身体中无处不在的氢元素,也是宇宙诞生时产生的。此前的一百三十七亿年中,它们都存在于这个宇宙。而现在,它们成了你身体的一部分。
构成父亲肉体的各种元素,又回归了原来的世界。
科学知识让至亲的死亡显得无味。
研人转身离开,爬上架在宽敞大厅墙壁上的梯子,朝二楼的等候室走去。
铺满榻榻米的房间中央,参加葬礼的人围坐在一张大矮桌周围。虽然母亲香织难掩憔悴之色,但精神似乎还撑得住,正端坐着与前来吊丧的旧友和亲戚交谈。
此外,研人还见到了从甲府来的祖父母和伯父一家。古贺家原本在山梨县的甲府经营商店,家境优渥。虽然最近为争夺客源与大型超市陷入苦战,但继承家业的伯父还是设法维持着全家老小的生活。在这个商人家庭中,研人的父亲身为次子,是一个另类的存在,他从老家的大学考入东京的研究生院,取得博士学位后没找工作,而是留在大学继续从事研究。
研人感觉自己无法融入父亲那边的亲戚。他四下寻找座位,最后在最靠边的坐垫上坐下。
“是研人君吗?”桌子对面,一个黑发中夹杂银丝的瘦弱男人开口道。
那是父亲的朋友,报纸记者菅井。他曾多次造访厚木的老家,所以认识研人。
“好久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啊。”菅井挪到研人旁,“听说你在读研?”
“是。”
“什么专业?”
“药物化学实验室做有机合成。”研人生硬地答道。
研人本想就此结束对话,但菅井又刨根究底地问:“具体是什么工作?”
研人只好继续作答:“现在电脑可以设计药物,我的工作是根据设计图将各种化合物组合起来,制造出药品。”
“就是在实验室里摇试管吧?”
“对。”
“是有益人类的工作啊。”
“嗯,是。”即使是句表扬,也让研人很不舒服,“因为我只会干这个。”
菅井惊奇地歪着头。就算他是报纸记者,也打探不出研人内心的想法,因为连研人也说不清自己有何能力,适合做什么工作。现在研人什么都不是,也从未想过将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日本的科学基础还很薄弱,你要努力啊!”菅井说。
明明什么都不懂,别瞎说“基础还很薄弱”,研人心中不悦。他并不喜欢这个大报社的科学记者,不过菅井也没做错。对方热情搭讪,自己却冷言以对,研人觉得有点对不起人家。
十年前,全国报纸的科学专栏都刊登了父亲的研究成果。作为科学家,诚治达到了事业的顶峰,而写这篇报道的人就是菅井。当时,社会普遍关注“环境荷尔蒙”问题,父亲通过在大学实验室中的实验,证明饱受争议的合成洗涤剂原料不会破坏人类的内分泌系统。
论文作者:多摩理科大学古贺诚治教授
看到这些报纸上刊登的文字,研人和父亲都感到无比自豪。但不久后,研人对父亲的尊敬就开始转为怀疑,因为他得知,父亲从那家合成洗涤剂生产商处拿到了大量研究经费。
为什么专攻病毒学的父亲,会研究起扰乱内分泌的化学物质?实验到底是否中立客观?父亲有没有篡改实验数据,以迎合资金提供者呢?
后来,世界各国学者就环境荷尔蒙对人体的影响问题进行了研究,但没有得出“明显有害”的结论。另一方面,学者们又不能百分百断定其无害,于是结论便模棱两可了。那是当时科学所能达到的极限。然而,研人当时只有十多岁,正是叛逆的年纪,所以始终对父亲抱有怀疑,并将写报道的菅井与父亲视为一丘之貉,认为他们是内心肮脏、行为龌龊的成年人。
“真是太遗憾了。你父亲明明挺硬朗。”坐在研人一旁的菅井似乎对同龄人的猝死深感震惊。
“感谢您不远万里,来参加先父的葬礼。”
“别这么说,我能做的仅此而已。”菅井俯首道。
为避免尴尬,研人拿起茶壶,倒了两杯茶。
菅井一边喝茶,一边述说着同研人父亲之间的往事。比如诚治在实验室里颇有威严、诚治对独生子其实非常自豪,总之都是肥皂剧中那套陈旧的台词。听着听着,研人愈发觉得父亲的人生了无趣味。
不久,话题就聊完了,报纸记者话锋一转,问:“对了,今天会做头七的法事吗?”
“会。”
“等收集完骨灰我就告辞,趁现在还没忘,我有句话想对你说。”
“什么话?”
“研人君,你有没有听说过《海斯曼报告》?”
“《海斯曼报告》?”是学术论文吧,研人想。但他并不认识叫海斯曼的学者。“没听说过。”
“这样啊!你父亲曾托我调查这份报告,现在我不知该如何推进下去。”
“《海斯曼报告》是什么?”
“三十年前美国的一家智库向总统提交的报告。你父亲想了解这份报告的详细内容。”
根据父亲的研究专业判断,应该是为了寻找病毒感染的对策吧。“与我无关。”研人说。
自己的语气竟然出人意料地冷漠。菅井诧异地看着研人:“好吧,那就算了。”
菅井怎么想都无所谓。父子之间的关系,绝不是外人可以说三道四的。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百分百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家庭。
过了一会儿,殡葬公司的人通知大家下楼。所有人结束了压抑的谈话,起身朝楼梯走去。
研人站在焚化炉前,迎接已被烧成白骨的父亲。乳白色的骸骨散落在炉台上,简单而凄凉,向大家陈述着一个铁一般的事实:此人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祖父母、伯父和母亲小声啜泣。这也是父亲死后,研人第二次流下眼泪。
接下来举行了头七法事,送别先父的仪式全部结束。
次日早晨,研人被闹钟叫醒。他飞速吃过早餐,离开了厚木的老家。他必须返回研究生生活——居住在六叠大小的出租屋里,整日按照副教授的指示重复枯燥的实验。
在冰冷的空气中,研人离开了三居室的住宅,不禁担忧起孤身一人的母亲。虽然当前外祖父母还住在家中,但他们走后那里就只剩母亲一人。身为儿子的研人,难以想象五十四岁就成寡妇的母亲会有何种感受。
分别时,母亲请求他“偶尔回来看看”,但他只是敷衍说“嗯,会的”,便匆匆前往厚木车站。
研人读的东京文理大学靠近千叶县的锦丝町,从神奈川县看,那里刚好在东京的另一头。东京文理大学是一座拥有一万五千名学生的综合大学。步行十五分钟就能到达最近的锦丝町车站,从车站朝东北方向走,便可看到一条名为“横十间川”的运河。大学校园横跨运河两端,左侧是理科院系,右侧是文科院系。唯独医学院及大学附属医院孤零零地矗立在车站附近。学校已有九十年历史,一直在修建新校舍。当年农学院的广阔农田上,如今已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学院的校舍。校园中的水泥路,以及水泥路两侧外观不起眼的建筑,都同东京的其他综合大学一样,给人以冷酷之感。
从老家出发,他要连续坐两个小时电车才能到学校,有充足的时间考虑自己的未来。他开始忧虑家里的经济状况。研人正在读研二,已经决定继续攻读博士,所以没去求职。因此,未来三年里,他的学费和生活费都必须依靠母亲。
学文科的一个朋友曾嘲笑他“啃老”,敦促他“自己去挣学费”,但这只是可以丢弃学业、耽于游乐的文科生的幼稚想法。药学院的所有课程几乎都是必修科目,缺一个学分就无法毕业。通过药剂师国家考试和毕业考试之后,学生还得天天泡在研究生院做实验。其间的忙碌程度,已不能用“过分”形容,而是达到“超乎想象”的程度。平常从上午十点到深夜,研人都在药物化学实验室里度过。理论上只有星期天和节假日可以休息,但实际上,他有半数节假日都要留在实验室做实验。他从未休过长假,即使是盂兰盆节和元旦也顶多休息上五天。考上大学后,他必须过九年这样的生活,才能获得博士学位,完全没精力打工挣学费。
要是放在一个月前,自己还赶得上求职活动的末班车,研人不禁抱怨起来。自己到底该何去何从?他之所以打算攻读博士,并不是因为热爱研究工作,只是没有下定决心踏入社会。相反,入学之后,研人一直心里犯嘀咕:自己是不是选错了人生道路?他从未觉得药学和有机合成有趣,只是因为别的也干不了,只好继续沿原路走下去。可以预见,倘若自己再这样过上二十年,注定会像他父亲那样,研究冷门的学科,沦为不入流的研究者。
到达大学,从理工学院后门进入药学院研究大楼,研人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他意识到,自己走得越慢,就越觉得自己没用,于是索性加快了步伐。
登上铺着亚麻油毯的狭窄楼梯,研人来到三楼的“园田实验室”。在走廊上打开门,门后是一段较短的走廊。走廊两侧是放储物柜的小房间和会议室,走廊尽头是教授室,尽头的左侧便是实验室。
研人将羽绒服放入储物柜,换上平日的打扮——牛仔裤配运动服——朝教授室望去。敞开的大门内,系着领带的园田教授正在工作。
园田从桌面的文件上抬起头,看到研人,立刻露出担忧的表情。教授即将年届六十,平常总是以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活力鞭策研究生们,但此刻却一脸沉痛。
“节哀顺变。你的心情好些了吗?”园田问。
“嗯。”研人点头,向教授为父亲葬礼送花致谢。
“虽然没见过你父亲,但毕竟是同行,我是真心感到哀痛。”
研人对导师的吊唁深为感动。园田本来在大型制药公司工作,是成功开发出多款新药的超一流研究者。他利用工作间隙撰写了大量论文,被这所大学的研究生院聘为教授。除了做研究,他在其他事务上也精明强悍,从制药公司手上拿到了许多共同研究项目,保证了充沛的研究经费。研人不禁做起比较,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