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黎明时分。我听见不远处的街道上有早班公交车驶过的声音。城市正在苏醒,鬼魅都将在天亮前离去,这是我小时候听到的鬼故事中的情节。
不管怎样,天亮后一切都将正常。那幅画也即将被人买走,我突然真的对那幅画上的女人有点挂念,有点依依不舍的感觉。我告诉自己必须摆脱这些感受才行,现实是严酷的,我必须在暑假结束前挣到足够的学费。想到这些,我起了床。我想上午给小妮铺导功课,下午回学校去看看。每到暑假校园里会贴有一些打工信息,我得去找找机会。
这天上午,何姨破例地没有去上班。我和小妮吃早餐时,小妮便感到奇怪,她妈妈怎么还未起床呢。去母亲房里察看,她妈妈说头痛,只有打电话给公司请假了。小妮要陪她去医院,她说不用,多睡一会儿就好了。
午餐后我便陪小妮在书房里复习功课。大约是上午十点多钟吧,我和小妮都听到了隐隐的哭声。我们赶快去小妮母亲房里,看见小妮的妈妈正坐在床头抹眼泪。
小妮急得不行,连声问妈妈你怎么了。何姨摇头说没什么。小妮说你一定要讲,究竟出了什么事,不然我也会哭的。
何姨抚着小妮的头说,十九年前的今天,你的姐姐从楼上摔下去摔死了。想到今天这个日子,我一夜没睡着,老听见那孩子在叫我妈妈。唉,多乖的孩子呀,要是活着的话,也有你珺姐这么大了。
妈妈。小妮抱着她妈妈哭起来。
我说,何姨别难过了,现在有小妮不是也很好吗。
是啊,何姨说,后来有了小妮,我是眼巴巴看着她一天天长大呀。她抚摸着小妮的头继续说,孩子你一定要努力呀,高考这关怎么也要闯过去。
小妮哭着说,妈妈我会努力的。
看着眼前的情景,我心里也难受起来。想再安慰何姨,嘴唇动了动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小妮已从妈妈的身上抬起头来,她突然问道,我姐姐真是被爸爸从阳台上扔下去的吗?
我想他不会这样做吧。何姨喃喃地说,那天下午他没上班,中午便将孩子从幼儿园接回来了。因孩子有点感冒,想早点接回来吃药。下午四点左右吧,他在客厅里看工程图纸,孩子便搭上凳子爬上了阳台,阳台上有花,孩子想去摘,不知怎么便摔下楼去了。
小妮不解地问,怎么总有邻居说,是爸爸将姐姐扔下楼的呢?
何姨有点慌乱地说,我和你爸爸吵架时说过,是他害死了孩子。唉,想来他没有这样狠的心吧,他不会这样做的,不会的……
何姨的话有点像自言自语,有点像梦呓,我听起来感到背上有阵阵寒意。我感到小妮的爸爸扔下那孩子并不是没有可能,为什么有这种感觉,我说不明白。
世界上有些偶然的事情,细细去想时让人害怕。这天下午我回学校去的路上,在一家商店外险些跌倒,我在失去平衡时立即伸手去扶身边的一块广告牌,手心顿时一阵刺痛,我的手被广告牌锋利的棱角划了一道血口。幸好不远处有家药店,我立即买了创可贴将伤口贴上。
这事纯属偶然,不值一提。但是,当我走进学校里的寝室时,正在屋里收拾东西的薇薇看见我第一句话就是——今天是什么日子呀,怎么有血腥味呢?
她的嗅觉太灵敏了,话也说得太严重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小妮的姐姐从楼上坠下摔得血肉模糊的日子。我的这种快速联想让自己吃了一惊,回想近几年来,这是我的第一次外伤,并且见了血。
薇薇看见我愣在那里,便笑着说,你进门我就看见你手上的伤了,怎么回事?
我说被广告牌划了一下,小伤,不碍事。
薇薇正在收拾行装,要出远门的样子。算一算暑假刚过去一周多,当然还有足够的时间旅行。我问她要去哪里。
薇薇的回答让我吃了一惊。巴厘岛。她说,做梦都想去那个地方,太平洋上的小岛,美极了。小咪和小熊一直约我同去,我说等我一周时间,搞到钱就走。啊,现在终于可以出发了。
去巴厘岛需要的可不是一笔小钱,我对薇薇一下子挣到这么多钱感到神秘。
我和薇薇是无话不谈的好友,所以这次她也不避讳。原来,她在网上发了一个帖子,说自己想去巴厘岛旅游,但没钱,真诚地寻求有能力帮助她的人。没想到,这样的人还真出现了,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薇薇和他在酒店开房间住了一宿。就这样,薇薇说一切非常简单。
这是一笔交易。薇薇说是的,一笔交易,但没有什么不好。他得到他想得到的,他说他就对女大学生着迷。而我呢,去巴厘岛的愿望终于变成了现实。
我无言以对。我想到了卖X这个粗鲁的字眼。当然,我听见过有女生坦然地说出过这个字眼,卖呀,有什么不可以卖的,这总比那些贪官卖良心好。然而,我想说,当神给予我的美好身体被金钱凌辱时,人格和尊严会让受辱者的心里哭泣不止,许多年许多年后,只有自已才听到。
在寝室里拿了两本我要看的书,然后向薇薇告别,祝她旅途愉快。薇薇是我的好朋友,她天真善良,我为无法帮助她而感到难过。
这次返校没找到有价值的打工信息。我缺三千元学费,但我一筹莫展。这世界真是个魔方,要转动它需要魔鬼的手指。而我只是个人,我不想玩魔鬼的游戏。
暑假了,校园里很冷清。在图书馆外面我遇见了冯教授。他知道我每个假期都是打工度过的,所以见面便问我在哪里做事。我说做中学生的家教,但是还不够,想再找个上夜班的工作。冯教授皱了皱眉头说,这有难度。不过你别急,你下学年的学费学校也许能减免一部分,我已给校领导反映多次了。我说我尽量争取自己全付。也许我要某种尊严有点过分,但没法改变自己。
回到小妮的家,小妮急切地问,找到工作了吗?我无奈地摇摇头。小妮说,不如就给画家做模特儿吧。我仍然摇头。为什么不,我说不明白,只是觉得障碍巨大。这障碍并不是因为要在画家面前裸身,对真正的艺术我是完全能够体会的。我只是觉得,一个人在画上凝固之后,她的命运会有些自己不能控制的地方。我想到了画家墙上那个裸背女人,她的魂灵从楼上下来,她冷了,敲门向我要衣服。冯教授说这也是我的幻觉,但我无法从这些感觉中解脱。除了我,没人能证明这是事实。
小妮发现了我手上的伤。我说今天运气不好,伤了手。小妮说没什么,运气不好时待在家里别动,过了今天就好了。她说她妈妈中午过后情绪就稳住了,下午已去公司上班,还说晚上也加班,叫我们晚饭别等她。
我理解何姨今天的心情,我对小妮说,你妈妈真坚强。小妮说,你不知道,每年的这一天我妈妈都很难受,是不是那个死去的小鬼缠上她了?
我说小妮你哪来的这种迷信,母亲对孩子可是一生的挂念啊。
这天晚上,我上床后已懒得去听楼梯上的脚步声。不管怎样,我相信那幅画被买走后一切就会平静。睡觉前我在网上已找到一条有价值的招聘信息,是一家民事调查公司。对它的工作我不太了解,但吸引我的一点是,不限工作时间,也就是说分配给你的工作自己安排时间去完成,这非常适合我目前的状况。记下了这家公司的联系电话,上床睡觉后特别的安稳。
照例在半夜醒来,这已经快成为我的习惯。看了看表,凌晨两点,那上楼的脚步声显然已经响过了。我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却有一种异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侧耳听了听,好像是厨房传来的声音。
我起了床,轻手轻脚地开门出去。我没有开灯,以免惊动熟睡中的何姨和小妮。我走过暗黑的客厅,转个弯进了厨房。
有微弱的天光从厨房的窗户透进来,所以这里显得半明半暗。我的眼光从橱柜、灶台慢慢移过。突然,我看见灶台边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就在这一瞬间,那背对着我的人影转过身来,是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孩。她手里端着一个空碗,看见我时也不躲避,我听见她嘴里吐出一个声音来,她说,我饿。
我赶紧转身将厨房门关上,以免她的声音惊动了何姨和小妮。然后我蹲下身看着她。小女孩脸色苍白,但是长得满乖的,像一个卡通娃娃。我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我知道她今天会回家来的。
我饿。小女孩又说。我发现她说话时嘴唇一点儿也不动。
看见她端着的空碗,我的鼻子有点发酸。可怜的孩子,下午四点钟摔下楼去时,正是晚餐前肚子饥饿的时候。
我打开冰箱,找出了一些饭菜,放进微波炉加热后便端给了她。
小女孩吃得狼吞虎咽,一边吃,嘴角还一边流血。我用纸巾擦了擦她的嘴角,我想这正是她当年坠下楼以后的样子。
第六章 画上的女人
我谋到了一份工作。我无法形容我的心情,只能说有点迷惑,有点兴奋。当我去这家民事调查公司应聘时,对要干的工作还一无所知。然而,当我走出这家公司的时候,我就已经身负重任了。
这都是命运的安排。我的应聘几乎是畅通无阻,工作人员看了我的资料,又打量了我一番后,便主动带我去见总经理。总经理姓刘,是个牛高马大的中年男子。他同样是先看我的个人资料,然后隔着办公桌看了我足有一分钟,然后他说留用你了。公司正有一项业务适合你去做。刘总简单向我介绍了一下公司的性质和业务范围。我的理解是,各种人需要调查各种事情,便出钱委托这家公司来做。刘总说正是这样,现在有这样一项业务,有人要掌握一个人的动态。具体来说,这个被调查人欠了我们的顾主三百万元,目前没偿还能力。债主担心这个债务人在最近的两个月内有逃跑藏匿的可能,因此需要我们掌握这个人的动态,如发现这人真要逃跑便立即通知他。债主只要求我们监视两个月,之后如有需要另签合同。
听到这工作,我心里一通乱跳。我想起应聘时要我填的表格里面,有一栏是你喜欢读的书——我在这一栏里填了好几本书名,其中一本是《福尔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