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样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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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样锦- 第1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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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他,越发不相干。

脸上一个红红的掌印,是娘地。纸上一个红红地掌印,是她的。她被带到东厢,剥了丧服,从里到外换了新衣。软料子地亵衣穿在身上,滑溜溜的,像抓不住一般。让她无所适从。她死命抓着那丧服。死死盯着娘。

娘不理她。一旁的婆子面无表情地从她手里夺过那丧服,丢在床上。干巴巴道:“姑娘,今儿起就不必守这家的孝了。”

孝也不必守了,从此再不相干。

她原有一匣子他送的各种小物什,从珠花胭脂粉到面人桃核雕,零零碎碎,一如她对他的回忆。

可惜,娘说,往后你过好日子了,哪里还用得着这样的破烂东西,留下与你妹妹玩吧。

于是,她一样也没能带走。

幸而,她把那锞子贴身带了,娘不晓得,才得意留存,成为她唯一的念想,好叫她日后凄苦之时,有可相对垂泪之物。出户住了很久,等待吉日。

自家一间屋子,不知妒煞多少丫鬟,她却是惶恐无比,打小先是与姥姥同住,后是与妹子同住,屋里总没断人,如今却是独自一人,只得紧紧攥着那锞子,对着无尽黑暗瑟瑟不已。

珊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

她越发沉默了,对着那些人,不晓得要用什么表情,不晓得能说什么话语,便只能低低的埋下头。娘对人夸她老实、让人一百个放心,她就这般吧。

吉日终于到了,她极早就被唤起来,丢进沐桶细细洗刷一番,然后穿上大红的喜服。

婆子忍不住唠叨,姑娘你是有福的,还能穿大红。她也晓得,依着规矩,是不能地,便是他当初也同她说,入姚家便不能穿大红了。

因是冲喜。真人言说,必大红以压邪。那喜服里外缝地都是灵符,说是礼成后要烧掉。

有福吗?厚厚的脂粉掩住了苦笑,广袖之下,她攥紧了拳头。

因是冲喜,规矩也格外多,甚至从那个方位进门,走多少步,朝哪里拐身子都有限定。她一路行礼入了洞房,实在累得够呛。

累只是她一个人,这一路,并无新郎。

新郎在里屋床上躺着,不省人事。

帐子里没撒彩钱、百子,依旧撒的灵符。她在盖头的缝隙里,看着地上床上身上横七竖八叠落焦黄的灵符,微微晕眩起来,心里和那符上朱砂字一样扭曲。

盖头去了,屋里一片大红,骤然灼伤了她的眼。

简单被喂了几样吃食,许是饿过劲儿了,食不知其味,酒倒是辣得心口窝隐隐生痛。

大衣裳被卸去,要赶在时辰前烧掉。

两个画上的人儿一样的漂亮丫鬟走上来。请她安置。

帐子落下去,外面地人却没有离开地动静。

八个婆子,十六个丫鬟,加上帐中两人……

二十六个人的洞房很拥挤。

但她心里却踏实起来。总比无人地好。

身旁的人,无声无息,死去一般。她见帐子严丝合缝。瞧不见外面分毫,她咬着唇,鼓起勇气,半支起身子,偷偷触了触爷的脸。

皮肤在指尖塌陷,微热的温度反上来。

她长出了口气,复又躺下。姥姥去的时候。脸颊是硬的,凉地。

她扯了被子,翻身阖目,空乏了多日,劳累了一日,便是昏昏欲睡。

忽闻钟磬大作。陡然惊醒。

待音绝,她听着身旁传来细弱的声音。

爷道,要茶。

“嗷”的一声,她尖叫着,险些从床上跌下,胡乱的撩开帐子便要逃走,丫鬟婆子纷纷抢上来,她语无伦次,只道。他要茶。他说要茶。

她是惊惧。她们是惊喜。

“爷醒了!”

“果然高人!!”

“爷醒了,快去报老太爷老夫人!!”

洞房里再次混乱起来,人出出进进,端水的,端药的,拿着各式家什的,每个人都在笑,每个人都在忙。

只有她。把床铺让出来给众人。自家越躲越远,终是缩在角落里。不知所措。

抽冷子瞧见屏风后地小里间,她便躲了进去。中有一张椅子,上面厚厚的锦垫挖了个窟窿,其下对着朱漆马桶,一旁是半人高的窄面长几,上面放着赤铜香炉,并几个小匣子。墙角一矮几,上放铜盆手巾。

她实在困乏,坐了过去,软软的,倒也舒服,挪开那香炉匣子,俯在案上,沉沉睡去。

外面那般纷杂,她却睡得香甜,许久没有这般,竟是无人入梦。

爷醒来以后乍一见到她,知道她的身份,似乎是不高兴的样子,虽然脸上没挂什么,但是眼神是厌恶地,好像她是肮脏的东西。然后,就像再也看不见她一样,从不使唤她,…………即使她是睡在爷房里的软榻上。半夜醒来,无论要水要起夜,爷喊的都是外间的青樱或青槐,好像她不存在。

那两个画中人一样的女孩,一个有一双会笑的眼睛,一个有一对甜美的酒窝。她深深埋下头,至始至终,她连伺候爷的资格都没有。她就是一个摆设。一道灵符。

于是,她每次听见爷唤人都会及时醒来,然后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看着两人忙前忙后,既不敢上前帮忙,也不敢独自安睡。

好歹,在磨人地时光里,她暗暗记下了伺候爷的每一道规矩,免得往后被寻不是。

爷不用她,她却也不是没活计了,长生居里的丫鬟们有的没的总喜欢拉她去帮忙做事。她最好说话,让做什么都做,手巧脑子灵,一教就会,又只埋头苦干,也不说三道四……果然是那让人放一百个心的。

找的人多了,难免被撞见,有一次,她便是帮人抬水时,叫青槐瞧见了。青槐板起脸来,把那丫鬟好一顿训。末了,打发了那丫鬟,青槐转向她,叹了口气,道:“姑娘,这不当你做……”

她倒不自在起来,讪讪的站在那里,反复掐着衣角,也不晓得接什么话好,只好勉强笑上一笑。

她实不知,什么是当她做地。

后来,总算找到可做之事了。

那一日章婶病了,央她看锅。因着余下厨娘各忙各地,都不顾她,好在她晓得爷每日的菜例,寻思半晌,鱼肉实不敢动,便只好自作主张熬了一品粥,烧了一碟白菜。最简单地,家里常做的,却让爷第一次同她说话。

爷赞,极好。又叫再做,装了食盒,孝敬老太爷老夫人并二夫人尝尝。

爷问她还会做些什么。

她无端紧张起来,强挤出一个笑容,磕磕巴巴道,家里吃不起好东西。只会做这些,炒白菜炝白菜等等,还请爷恕罪。

爷睁圆了眼睛,又眯缝起来,问她你们做白菜也是要做许多花样出来?

她不晓得怎生回话才好,见青樱向她点头。示意别怕,她稳了稳神,才道,日子苦,换着样吃也好有些盼头。

爷沉默半晌,然后吩咐她往后也往厨下去看看,学学厨娘们的那些花样。

打那之后。每做吃食与爷吃,爷总是赞的,便也不厌烦她了,但仍很少让她端茶递水伺候更衣。爷虽是不用她,却也不许旁人使唤她。…………因着她做了几次吃食孝敬府里的其他主子,不知怎的就被得知她会许多活计。绣荷包打络子是寻常,黏鞋、裁制肚兜小衫也一样做得妥当,于是,总有人寻她做活儿。爷每见着,总是黑着脸,训上两句,有时还会去找命她做活儿人的麻烦。

她每次都只是默默听了训,下一次,人家把东西撂她手里时。她一样无法拒绝。

她压根不懂得怎样拒绝。摔了一个五彩戏狮的笔洗,早早上床安置了。

夜半地时候,她听着爷呜咽的声音。…………爷在病中时,她养成的习惯,凡爷那边有一点点动静便会很快醒来。后来爷好了,她也再改不过来,有时候爷翻身动静稍大一些。都会醒。

爷没叫人。她虽是起身了,也不敢往前。又不敢去喊外屋的青槐,只好这么站在当地。

过了好一阵子,帐子一动,爷探出头来,借着灯光,瞧着脸上犹有泪痕。爷显然没想到她在地当间站着,唬了一跳,没好气的问她道:“你作甚?”

她呐呐的反问道:“爷……要茶?”

爷犹豫了一下,伸手胡乱抹了一把脸,嗯了一声。

这是第一次爷要她伺候。她问过了自己也慌了神,要不要出去叫青槐……?她顿了顿,还是自家学着青槐青樱地样子,打暖壶里倒了热茶出来,先荡了两遍茶盏,才倒好了茶递过来。

爷接了。喝了。她寻思寻思,又回身倒了些热水到盆里,投了条手巾递过来。

爷脸上有些僵,没接手巾,狠狠的瞪着她。

她便也僵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呆在那,半晌说不出话来。到底是秋天了,又没到拢地热的时候,屋里还有些凉,她本就站了一会儿,这会儿只觉得寒意飕飕往裤脚里钻,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一撇头打了个喷嚏。

爷叹了口气,见她只穿着里衣,身上披着薄袄,身子一直在抖,再探头去看软榻,锦被大敞,约莫也是没点儿热乎气了。爷一伸手拿过那手巾,擦了一把脸,撂在一旁小几上,对她低声道:“上来。”

她顿了好久,才撩了帐子坐到床边儿,一点点的,缓缓的,将身子挪移到床上。这是第二次,她躺在这张床上。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彼时爷还只是一个十四岁少年,先前因着气恼愤恨落了泪,现下在女人面前却是强挺着。可背转过身,到底忍不住又红了眼睛。

她遇到难受的时候,总是躲起来一个人偷偷的哭,姥姥找到她,就把她抱在怀里,顺着她地脊梁骨摩挲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她总能很快安稳下来。她迟疑了下,手搭上爷的后背,帮爷顺着背,爷果然也很快安稳下来。

片刻,爷翻了个身,揽着她的腰,低声叨咕着她听不懂的话。举人。进士。外放。州县。主簿。

有的词儿她听过,有地压根听都没听过,于是她只能沉默,只能一遍遍顺着爷的后背,直到爷睡去。

后来她就常睡在这张床上。

比软榻宣软,比软榻暖和,关键是离得近,近到能听见他的呼吸声,知道有人为伴,她心里踏实。她隐隐的猜到,总有一天会有什么,但那始终像是很遥远的事,她既不懂得,便也不去想。

其实。那一天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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