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楚被我平灭了,又如何?
只觉得心里有些空荡荡的。
试想他日,我坐在帝座上,受四方朝拜,如木偶一般,着实无味。
未得到碎镜前,我的人生无喜无悲,无求无欲。我继位羽王,是因为刘都说我天生无心冷情,乃是绝佳的帝王人选。我四处征战,战北溟,平南溟,亡西襄,也不过是因为刘都说我可以一统天下,所以我便这么做了。只是后来我得到了碎镜,渐渐生出了常人所有的情感,这原本做起来理所当然的事情,变渐渐觉得有些乏味了。
若说起来,北溟皇室无能、南溟经年内乱、西襄贫瘠孱弱、东楚帝王暴虐……这几大国及许多小国连年战乱不止,若是有人能一统诸国,则天下苍生便可尽享平和,安居乐业。这大业由我来完成,必然千古流芳。
然则,真正深究起来,那些与我又有什么干系?到头来也不过就是史书上的一纸文章,还不如一个镜魅罗来得真实。
至少我知道,无论镜魅罗是否把我当作嘉树的替代,起码他没有只视我为那个戴着面具的羽帝。
神思恍惚间,忽然一股熟悉的气息靠近,淡淡的松烟香气竟冲淡了战场上的血腥气。我下意识回过头,恰看见镜魅罗正走近我。他的脚步很轻,我完全不曾听到。
近午的日光投在镜魅罗脸上,照出苍白到几乎有些透明的肤色,他的眼却是漆黑如墨。他穿着一件淡紫的礼衣,江上的风吹起他整齐束在脑后的发,却让我发现他用了一根黄色的发带,显得有些突兀。
不由忍不住伸手扯下他的发带,镜魅罗因为我的这个动作有些愕然,怔愣着站在那里。
我握着他的手,把他拉近身边,在他耳畔低声的说:“怎么龙吉又偷懒了?”
镜魅罗似乎从不在意自己的衣着。他从前所有的衣服都是黑色,那色彩太沉闷,令他看起来死气沉沉,我命人做了许多套衣服,却觉得月白色和淡紫色最适合他。平日里,若是侍从服侍他更衣,便都用与礼衣同色的发带束发。但有时他自己穿衣,却往往用了与衣服毫不相称的发带。
镜魅罗不由脸色微红,低声说:“今日起的迟了……”
我和他之间存有惊人的默契,竟都闭口不谈昨夜里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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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一阵喊杀声响起,盖过了他的话声。
似是被这修罗战场所影响,镜魅罗眉头皱起,脸色又白了几分。
他身为仙、身为旧襄国师,只怕是鲜少见过这样的景象罢。何况他旧伤未愈,站的久了不免疲惫。
“魅,这里风大,你还是不要看了。”我劝他回去。
镜魅罗并没有出声,只是固执的站在我身边,反握住我的手。
他的气息温暖而干净,与他这样手握着手站在江边,忽然觉得心中一阵安宁。
忍不住想,若是可以这样手牵着手揽看天下,该有多好。
也不知站了多久,日过中天,看着我羽国的士兵前仆后继的奋力攻城,城墙之上,乱箭如雨般落下,夹杂其中的还有石块与滚烫的桐油。心中不由暗叹一口气,看来这一仗比预想的更加艰难。
镜魅罗站在我身边,脸上虽然是一贯的微笑,却隐隐透着别样的神情。
这战局,镜魅罗也是明了的。一路上与诸将商议时,镜魅罗大多都在我身边静静的听着,并不发表意见。我看得出将军们看他的神色多有鄙夷,然则他却坦然镇定,一如当日在夜宴之上那般。
镜魅罗之前重伤未愈,我本是不愿他随军奔波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会在出征前夕,向我提出要随我一同东行,甚至要我带上玉妃。
我不明白他的用意,但我不愿意拒绝他的要求。实际上,我也很希望他可以在我身边,他对于我的意义,便如碎镜如我,不可或缺。
所以这东征的途上,在别人看来,我带着自己的宠妃玉妃与名为国师实则男宠的镜魅罗,不免显得有些荒诞。然则实情并非如此,我无意解释,镜魅罗或者玉妃也似乎并不关心别的不相干之人的目光。
倒是隐约有些肆意放纵的快感。
镜魅罗似在思索着什么,许久未言。我眼看着又一轮进攻失败,不由目光递向副将,便有些想要收兵的意思了。这样的战法,损失太大,看来还是要另寻它法。
正要开口,忽然镜魅罗在一旁低声说:“碎羽,下令收兵罢。”
我一愣,又听见他接着说:“这样的杀戮,实在是太……派人把玉妃请来罢。”
“玉妃?”我疑惑的看着镜魅罗,这节骨眼上,为什么镜魅罗要叫玉妃来?
忽然有一些奇怪的联想。
碎镜明明是玉妃亲手交给我的,刘都却说这面碎镜耗费了镜魅罗许多心血,镜魅罗与玉妃之间,是否有什么我所不知的联系?
那天夜宴之时,玉妃坐在我身边,全神的注视着镜魅罗,她的表情并非是嫔妃间互见时极力掩饰的嫉恨,反而带着些说不出热切的目光,倒好像她与镜魅罗是彼此熟识的。
镜魅罗苦笑了起来,说道:“她可以帮你破城。”
我竟不知道,玉妃会有这样的本事。我的身边,镜与刘都是仙,那么玉妃又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派人去请玉妃,与此同时,吩咐副官吹号收兵。
大军有条不紊的撤退,敌军并不敢开城追杀。从陵江岸边到陵城城墙之下,遍地残骸,这其中,大多是我羽国的大好男儿,却魂断此处,不免令人心生感怀。
待大军撤退到岸边,玉妃已经被带到。
她穿着一件闪耀着玉色光泽的长裙,裙身上织着水纹,行止间那水纹荡漾开,仿若涟漪,竟是异常的美丽。她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看向战场时,她的目光很平静,好像在看一副画一般,全然不曾有丝毫的惶恐或悲伤。
镜魅罗走到她面前,伸手抚摸着她的发,低声说:“小玉,对不起,我总是在利用你。”
玉妃抬头注视着镜魅罗,脸上流露出欢喜交织着伤感的神情,她说:“不要紧,能够为你做些什么,我很高兴。”
她慢慢说道:“我明白的,镜魅罗,你是要我帮碎羽。”
镜魅罗点点头,没有说话。
玉妃眺望了一下陵城,又转头看向我,她问:“王上,只要攻破这陵城,楚国便可以平灭了罢。”
忽然淡淡的笑起来,说:“我呀,觉得有些厌倦了呢,这样的四处飘泊,真的是有些累了。镜魅罗,还记得襄宫里的南橘树么?那些南橘从羽运到襄,即使勉强种活了却也只能结出又酸又涩的橘子来。我觉得我就好像那些被强迁的南橘,长乐殿的水池太狭小,不能任我畅游。我曾经以为,如果我是玉妃的话,就可以从碎羽身上感觉到你的气息,可是碎羽不是镜魅罗,他和你毕竟是不同的。我曾经也以为,如果我是玉妃的话,终有一天可以再遇见你,就像过去一样。可是现在你就在我面前,我却觉得已经再也回不到过去了……镜魅罗,我想,也许我是有些想家了,我想念那冰冷而浩瀚的镜湖……南橘属于羽,而我也最终也只能属于北溟镜湖……”
她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回首说道:“城破之后,我便要回家了。对不起,镜魅罗,我真的累了。”
忽然之间,起了些风,我看见玉妃迎着风向前奔跑,越过大军,独自一个人奔向陵江城下。战场两端,羽军与楚军愕然注视着玉妃,城墙之上,弓箭已经拉开,正对着她。
风越发的猛烈起来,玉妃的裙摆在风中飘荡,那风如此强烈,仿佛要将她吹向天际。
不,并不是我眼花,在所有人的视线注视中,玉妃张开双臂,迎风飘浮,越飞越高。她那娇小的身影越过高城,不断向上,最终化作一个黑点消失在湛蓝的天空之中。
所有的人都怔愣着仰头注视天空,仿佛在等待着奇迹的发生。
也许是很久,也许只是瞬间,仿佛灿烂的阳光突然被阴云遮蔽一般,天骤然暗了下来,风狂乱的肆虐着。天空中,有什么在鸣叫。抬眼,却只看到巨大的阴影,仿佛要将整个天空都遮住一般。
那阴影在不断的向下降落,带着令人难以忍耐的压迫感而来,体形却略略缩小了一些,仔细看去,竟然是一只奇异而巨大的翅鸟,其翼翅张开,竟有百多丈之巨,挟带着狂风,气势汹涌的扑向陵城。
陵江之上,波涛翻涌,若不是船与船之间彼此联系,几乎要被掀翻。
一下、两下……巨鸟用它的身体撞向陵城城墙,声响惊天动地。城墙之上,楚军一阵惶恐之后,忙不迭的向巨鸟射出箭矢,然而那些箭在巨鸟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只是轻轻的抖抖羽毛,便纷纷折断落下。
巨鸟依然在持续着撞击城墙,城墙很快开始出现裂缝,楚军人心大乱,士兵慌乱的往城墙下逃去。而羽军士兵,看见这天降神鸟竟然帮着羽攻城,不由俱发出欢呼之声。
不过瞬息,陵城城墙已经被撞了支离破碎,露出城内景象以及桑山峡谷另一侧面东的城墙,我知道,在那之后,便是楚的千里平原。
一统天下的胜利几乎已经摆在了面前。
巨鸟再一次升空,它转过头,似乎是向我这里望了一眼,张口发出一声响彻云天的鸣叫,然后振翅向北飞去。渐渐远去,不复再见。
我听见镜魅罗低声说:“小玉,应该说对不起的,其实是我。”
那是……玉妃么?
玉妃和镜魅罗之间,究竟又有什么样的故事?此时的我已经无暇顾及。
风慢慢的停了,阳光再次投照在战场上,局势却已经发生了决定性的逆转。
这胜利对羽来得太过容易与不可思议,一时间陵江岸边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不待我下命令,诸将已经纷纷摩拳擦掌着请令要带兵厮杀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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