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照青衫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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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照青衫冷-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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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暂时寂静,萧骋在原地站了良久,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肯离去。
他看见先前那中年妇人在门角探头,慢慢将步移了去,问她晏青衫住所在哪。
女子是个七窍玲珑人,毕恭毕敬回了说住在东厢,然后又道了声可是,欲言又止只等萧骋追问。
萧骋会意,知道她不敢拦阻又怕晏青衫眼前再受不得恩客承欢,道了声放心后缓缓去了。
东厢只有一间大屋,燃着微弱烛火,萧骋推门而进时晏青衫正在桌前喝粥。
屋内空旷冷凄,四壁挂满精心描就的脸谱,不止不曾燃着火盆,便连张床也没有。
见有人来访,晏青衫忙忙起身,扶住桌角勉强站立。
萧骋入了门,见桌上一碗人参鸡汤热气正浓,便挥手要他先喝了再说。
晏青衫依言喝了,萧骋这才瞧见桌上余下的半碗残粥稀的能照见人影。
他觉着气氛凝重,便打了个趣道:“怎么,你们这里厨子舍得搁上好人参熬汤,却不舍得半把米煮粥吗?”
晏青衫淡淡回应:“纵厨子舍得,我们这些靠后庭吃饭的,又哪里喝的起那浓粥。”
萧骋一愣,起先不明白这话里所指,待到想的明白了,那心里却是一阵寒凉顿时失了语。
晏青衫见他沉默,只当是他有所图不便开口,慢慢挪步到门楣道:“若是要做,隔壁有床,我这里是向不招待恩客的。”
这一路他拿右手扶墙,左手便一直低垂着看来软弱无力。
萧骋上前,发现他左臂脱臼,尾指更是被人生生折断,于是催动内力将他关节复合,又寻枝条将那断指固定。
自始至终晏青衫不发一言,拿双斜长的丹凤眼冷冷睨他。
绑好后萧骋发问,问他年纪生辰家乡本名,他一概不予回答。
问的急了只回一句:“艺名晏青衫,本名婊子。”
那神态是不管不顾的,象巴不得谁勃然一怒将自己杀了。
热怀碰了冰霜,萧骋也一时无趣,迟疑片刻后起身别去。
到门口时回身道:“你这等样人物,本不该在这里,放心,我会想法子弄你出去。”
桌前晏青衫冷冷哼了一声,用极低嗓音回道:“出去了,您会放我自由吗?还是关在您自家牢笼,听我日日啼唱?若是如此,那青衫便在此谢过了。”
说完便伏在案角,再不瞧萧骋一眼。
此时屋内唯一的烛火幽幽灭了,长夜顿时撒网,将一切光明掩却。


第二日胄王府内定远将军卫阶来访,萧骋与他乘夜说了些国事,待到酒尽鸡鸣时卫阶欲起身告辞,却发现萧骋神色犹豫,好似还有什么未尽之言,于是便将身端坐了,只等他开口。
半晌萧骋方才开口问道:“你可去过这京城里有家妓宅,无牌无匾的,里面养着个戏班。”
卫阶神色顿时扭捏,抬眼揣摩萧骋意图,良久才挤出“去过”两字。
萧骋将壶内温酒缓缓饮了,问他可知道这妓宅来历名头。
那卫阶立马陪笑:“也就胄王自爱不知,这朝内亲贵,又有哪个不晓得城内有个勾栏院,是静王奉圣上旨意修建,里面人物个个有倾城之色,且因习戏修身,连身子也分外软韧销魂。”
这话他起头时还含了逢迎之意,说到后来神魂便飘了去,头脸燥热,恋恋不忘那些个连场春梦。
见萧骋不语,他又将身子前倾,在萧骋耳侧低语:“其实要论勾栏院头牌,那还属晏青衫莫属,这人姿色自是不消说,就是只手也大大有名,人称胭脂红。哪日胄王得空了,可以向圣上讨要张如梦令,亲口尝尝这绝顶滋味。”
萧骋闻言心下一沉,脸上再挂不住悦色,将酒盏落桌冷声问他:“那卫将军又曾亲口尝过几次呢?”
卫阶春梦立马醒了,尴尬着赔笑:“胄王说笑,这勾栏院岂是我想去就去的,得圣上赏赐如梦令才能得进院栏。在下不才,统共也就去过两次。”
“勾栏院。”萧骋冷笑,往复念着这名。
突然间他开始明白那日晏青衫眼内痛后的绝望。
这是个由天下最尊贵之人围成的固若金汤的牢笼,没有人能是他的救赎,那长夜孤寒,也就只有直到他死才会穷尽。
他想起了他那双眼,那琉璃色里极尽的清澈,在这样欲念的泥沼里,是如此万般的不合时宜。
不自觉里他长叹了口气,这才发觉自己和他相识不过一日,却已是第三次为他喟然长叹。

然而伤感也只是伤感,他是个百事缠身时日永不够用的人,每日在公文战事里埋头,那叹息声便也渐渐远了,淡化成浅浅一抹青痕。
直到那日静王寿诞两人重见,这叹息方才又浮上心头。
他这才想起,当日自己原本应允过要给他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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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王生辰是腊月二十四,小年夜,本是个极好记的日子,可萧骋当日偏偏忘了。
他今年方才二十八岁,却是已然有了老相,总觉得头脑不够清明。
那是由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正一寸寸吞噬他的青春。
路是越行越难了,这日奏折又被批驳,好像不管是什么事端,只要是他的立场,圣上就一定要极力反对。
战事上他主力攻,圣上就主固守,他要提拔重用的人,在圣上眼内就定是一无是处。
他纵是再忠肝义胆呕心沥血,也敌不过那狐疑眼光后日渐浓重的猜忌。
或者,他若想全身而退,如今唯一的办法便是将兵权出让解甲归田。
这念头不是不曾有过,可到底不曾放手,是因为心有不甘。
十八岁时投身沙场,十年几千个日月披星戴月的付出,若要谁在二十八岁年华正好时将一切放弃,怕谁都会心有不甘。
是以这夜他月下独饮,等夜已深人微醺时才想起了那张贴子。
想起那张贴子是邀他赴静王五十寿诞。
静王,名梁宇,是个城府极深的谋臣,近日来越来越是得势,是圣上布下用以牵制他最大的一枚棋子。
朝上早传言两人水火不容,说是胄王不满圣上重用静王。
今日静王五十寿诞,自己若是自傲不去,则正好是落了他人口柄。
所以他非去不可。
哪怕此时已夜半三更,他仍是收拾停当准备厚礼,去了静王府侧门。
不从正门堂皇而入,是因为他来的迟了不便叨人清梦。
从侧门亲手将厚礼承上,是种做于他人瞧的姿态。
这种为人处事上的分寸他素来拿捏的透,是以去时脚步沉稳。
叫他乱了方寸的是他在侧门遇见的人。
晏青衫,他遇见了晏青衫,被人从侧门扔将出来,已然没了人形。
门外有辆马车显然正候他,见人被甩了出来,有个清瘦女孩上前想将他扶上马车,试了几次后都不得成,于是伏在他肩头开始嘤嘤哭泣。
萧骋见他仍旧勾着脸穿了戏服,但是浑身上下衣衫褴褛鞭痕密布,不由深吸了口气弯腰问那女孩缘故。
女孩在夜下抬头,极是清秀的一张瓜子脸,可惜是右颊长了片黑记将颜色尽毁。
她年岁尚小,也辨不清什么当说什么什么不当说,见有人垂问,越发哭的大声,道是晏青衫今日来府上唱曲助兴,好好的寿诞,他非要唱曲霸王别姬,主人一时乘醉跳上戏台,将那霸王赶了,说别姬不唱了他要和晏青衫合唱曲霸王硬上弓,晏青衫抵死不从,结果惹怒了座上贵客,将人拖出去好一顿鞭抽,然后又…。。。
到这然后她期艾了几次终于没说出口,将眼投向地上低伏着的晏青衫,满目都是怒色。
“然后寻了根铁棍烧红贯入我后庭,再交给众人寻欢。”
地上晏青衫突然开口,将脸扬起,唇角勾起一个冷笑。
萧骋闻言急退,步履踉跄不知所措。
那端晏青衫的眼波追将了过来,裹挟着比千年寒潭还要冷涩的恨意,能将赤焰红日冻结。
月下萧骋长叹,长叹后复又长叹,说不出只字片言。
侧门此刻又哗啦一向,有人将戏班道具扔将出来。
一枚剑,虞姬刎颈告别楚霸王时用的长剑,刚巧落在晏青衫眼前。
萧骋上前,想将东西拾了扶晏青衫上车。
脚下不能起身的晏青衫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来,苍白剔透里一抹胭脂红,紧紧握住了萧骋脚踝。
手掌炙热,在微微颤抖。
他将眼盯牢了那枚长剑,一字一句道:“您是不是曾应承过我,要带我离开那里。”
萧骋起初不解他话,待追着他目光久了突然明白,胸膛却是长箭洞穿般一阵锐痛。
他要他杀了他。
以性命做代价,终结这耻辱无尽血泪斑驳的孤寒长夜。


是夜萧骋回府,脱下鞋袜时发现脚踝五个青紫色指印,想起晏青衫是如何穷尽力气握住他如同握住最后的浮萍,不由心下又是好一阵刺痛。
当真如此吗?唯有死,才是最后的解脱。
余下短暂的夜里他反复思量这个问题,又是一夜不能成眠。
第二日下朝后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去了勾栏院,仿佛那里突然生长出了一个他魂牵梦萦的挂记。
院门看似洞开,可待走的近了,门里却突然闪出个人影,腰配长剑目含精光,问他可有如梦令。
“如梦令?”萧骋挠头,这才记起勾栏院可不是个来去自便的地方,而自己偏生忘了向圣上讨要令牌。
正手足无措时门内探出个白胖团脸来,见到是他,立马将护卫喝退,弯腰引他步入门庭。
一路不忘赔罪:“奴才们有眼无珠,连胄亲王也不认得。王爷要来便来了,还要什么如梦令?皇上不早说过吗,这江山可有王爷一半,那更何况这区区勾栏院呢?”
这话顿时击中萧骋痛处,他将袖拂了,抢步走在跟前再不要人引领,于冬日疾风里冷冷回道:“日后这些不得体的话少说些,我一个做臣子的,只不过是皇上跟前的奴才,哪配沾那江山分毫。”
那团脸胖子顿觉失言,站在原处连连称是,再不敢多嘴,只目送了萧骋远去。

勾栏院内布局甚是复杂,没了人引路,萧骋颇费了些周折才寻到先前萧凛带他前来的大厅。
迎客的仍是先前那中年妇人,自称虹姨。
不过一个照面,她已然摸清了萧骋来意,也不多言,在前头引路去往晏青衫处所。
到了那厢房外,萧骋却止住了叩门手势,移步到半掩的窗前,踮脚往里打量。
房内晏青衫正在歇息,因没有床榻,便只裹了床棉被睡在湿冷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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