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忧伤的看着她。万虹的脸一如我记忆中那样美丽。仿佛那些伤痛那些屈辱那没有成全的爱情都只是一场噩梦。现在梦醒了，她还是这么鲜明这么飞扬跋扈的年轻女孩。她正看着我，或者她正在看着我身后那条奔涌的大江。我想她应该是看着那条江的。尘世的纷纷扰扰当已不在她心中。从此以后她将永远在这里笑看江潮涌动。
我又想起那一天：我像老鼠一样躲在地下室里麻木的啃着过了期的面包。万虹穿着一身飞扬的红衣出现在我面前。她是那么美丽我只能呆呆的望着她。这个美丽的女孩大哭着抱住了倒霉顶透的我，对我说：“徐晓。我想救你。”
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我们天真的把爱情当作救赎。
后来我终于明白，原来爱情可以是一场灭顶之灾。
自从和我在一起，万虹不再穿红衣。爱情让一个人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对徐泽说：“谢谢你选了这张她穿红衣的照片。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如果没有我，如果没有我们，她也许会一直保持这个生动的样子。她能嫁给一个会好好珍惜她的男人，然后生下一个小万虹。但是现在她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墓碑。
徐泽没有说话。我不知道此时他站在这里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
万虹还在笑。她眼前的江水日日夜夜奔流不息。我沉默的弯下腰，在她的墓碑前献上十二支长茎红玫瑰。
在最贴近她的时候我轻轻的说：“万虹，对不起。”
对不起。
21
天气终于有了些凉意。这亚热带的城市里，春天和秋天都极短，仿佛夏天刚过，冬天变来了。秋天和春天就只在冬夏之间怯怯的露个脸。今天就是这样一个稀有的染了秋意的日子。我呆呆的坐在阳台上，看一阵风吹过，徐家的庭院里的树叶纷纷落下。
这也是我难得清醒的时候。先前在超市打工的时候，我就已经成天昏昏欲睡了。那时我总以为那是因为沉重的体力劳动消耗了我的体力。但是现在我整天什么事也不干，光是坐在这儿就瞌睡得不行，这实在太奇怪了。
那天我根本没有去拿检查报告。不知道检查的结果如何。看现在这个样子，难道说我真的在那场事故中留下了后遗症？这可麻烦了。
我在阳台上迷迷糊糊的要睡。在完全睡着以前，我感觉到有个人把我的头轻轻的抱在他的怀里。有一滴水落在我的脸上，接着又是一滴。水不断的落在我的脸上。下雨了吗？我本能的往那人怀里钻了钻，寻到一个舒服的位置。好温暖！我满足的叹息。随即沉沉睡去。
睡着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徐泽在我耳边不断的唤着我的名字，不断的说着“小晓，我爱你。”他不断的求我不要离开。我真幸福啊。一直暗恋着的人居然如此深情地对我表白。几人如我般幸运？有一个女人走近我对我说：“晓，我们一起逃走吧。”她是谁，为什么要看着我流泪？不，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我只要留在有哥的地方。我只要永远待在哥的身边。谁也不能分开我们！
悠悠转醒的时候已是黄昏。我躺在床上。徐泽竟跪在我床边，把头埋在自己的臂间睡着了。我忍不住伸手轻抚他短而黑的发。万般柔情只有在他不能见的时候稍稍泄漏一点儿。他求得辛苦，我也忍得辛苦。赫然一根白发入目，我的心抽痛起来。是什么让他这样的人华发早生？
那天我绝然的对他说：“徐泽。我已经恨你入骨。”看着他突然变得脆弱畏缩的眼神，我如同万箭攒心。实在难以承受这样的痛苦，于是只好昏了过去。
这一刻，夕阳在天那边斜斜下沉。满室半明半昧的光影。徐泽安静的睡着。我凝视着我所爱之人的华发，幽幽叹息。
真希望时间能再这一刻停住。
我想起了浮士德。他对他一生中感觉最幸福的时刻说：“你真美啊，请停一停！”然后便轰然倒下。
但是我们还得往前走。这让我留恋的一刻也必将淹没在无数时间的洪荒里。它将被无数的未来和由无数未来变成的过去深深埋藏起来，成为只有我一人能懂的羊皮卷。
风轻轻的刮起来，渐渐的越来越激烈。我仿佛听见海通过它递来的召唤。
那天黄昏时分，我们坐在沙滩上。大海就在我们脚边温柔的拍打着沙滩。他的手臂紧紧地环着我。不时地轻吻我的发。
“小晓，你为什么喜欢海？”徐泽问我。
我的眼神迷茫起来。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让我好好想想。
那天，他在我耳边说：“小晓，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你不是我的堂弟。你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弟弟。”那一刻，我突然无比渴望那片能包容一切的蓝色水域。我渴望它能收留我，为我洗净这满身的罪孽。
在沙滩上，他惊喜的问我：“小晓，你终于肯原谅我了？”
他的脸上都是幸福的笑意。我转过头，不忍再看。
其实我早就不恨他。我自己也并非全无过错。
我们的幸福与是否能够相互原谅无关。
22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得要有所顾忌。因为这个想法，我终究只能是一个平凡人，然而若是没有了这个想法，我就会是一个疯子。
万虹曾经对我说：“晓，你顾忌太多，这样是很难得到幸福的。人嘛，毫无顾忌的活着才畅快。”但是这个飞扬跋扈的女孩子最后还是因为顾忌着已经承受不起破产打击的父亲而嫁给了徐泽。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会有所顾忌。
徐泽问：“你为什么总是要逃开？”
我对他说，因为我恨你。因为你曾经那样的伤害我。因为我们有杀母之仇夺妻之恨。因为我想要自由。
其实那都不是真正的原因。
我真正想说的是：“因为你是我亲生的大哥。”但是这个原因因为太沉重而没法痛痛快快的说出口。这不是我们的有心之过。但是这确确实实是我们的罪孽。
两年多来，我们一个逃一个追，中间生出无数事端，无数伤害，又牵扯了无辜的人进来，害了别人的性命。不能在一起的理由越来越多。而那遮遮掩掩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情根本不能担负起这份沉重的罪。
爱情怎么能够成为无所顾忌的借口？
在梦里我说：“我哪里也不去。我只要留在有哥的地方。我只要永远待在哥的身边。谁也不能分开我们！”
多么霸道痛快的宣言。然而也只有在梦里才敢这样想，这样说。醒着的时候，即使满心酸涩也要坚定的对他一次又一次的说再见。我当然知道他的心里有多痛，因为我自己比他还要痛上一百倍。
昨天他在我身边醒来的时候，我竟看见他满脸的泪痕。当时自己也忍不住怔怔流下泪来。
徐泽牵着我的手在花园里散步。在我们还小的时候，我们常常这样。伯父——或者应该叫他父亲——总是愉快地看着我们兄友弟恭的样子。其实那只是个假象。那时我深深的迷恋着他。而他正想着怎样才能狠狠地让我摔成一滩烂泥。
现在我们像以前一样牵着手，徐泽问我：“你在想什么？”
我脱口答道：“我在想怎么才能离开你。”
徐泽身体一僵，不敢看我。只是将我的手握的更紧。
过了好久他才轻轻的问：“你真的已经完全不爱我了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有多久了？”
我沉默以对。
他苦涩的说：“小晓。我想我在很久以前就爱上你了。也许早在我们以前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我就对你动心。小晓，我后悔自己发觉的太晚。我好后悔。”
我说：“你不用后悔。即使没有那些伤害，我也不能保证自己一直不变心。”
他摇摇头：“不，小晓。最让我后悔的不是失去你的爱情，而是我曾经那样的伤害过你。”
“小晓，即使你不再爱我。我也会一直爱着你。从过去到现在到将来，一直爱你。我能保证自己不变心。”
我震动不已。眼泪差点就不受控制。
“小晓，你生病了。你知道吗？”
我茫然的看他。
“小晓，我陪你去医院看病吧。只有我们两个人。你……答应我这一次不要逃走好不好？”他哀求的看着我。
我点点头。
23
这次的检查和上次的检查大同小异。
徐泽和医生在里面说话，我无聊的坐在门外等着。他这一次真的没有带人来吗？还是有保镖守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虽然答应了他不逃。但是这样的机会实在不可多得。不知道徐泽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悄悄推开门。他和医生还在谈。看样子还有好一会儿。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他面色凝重。我叹了一口气。突然好想看到这个人能真心的笑一次。我强压下这样的渴望，转身离开。
在街上东游西逛到夜深。
我发现自己竟然一直在想徐泽真心开怀时的样子。从前的日子他倒是常对我笑。但是我也不知道哪一次是他真心的笑。思来想去，只有那一次我们两个人在沙滩上，他问我：“小晓，你终于肯原谅我了？”那一瞬间他脸上的惊喜，真真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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