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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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鸟-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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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悦然


作者简介 

  张悦然,中国新生代文学创作的领军人物。1982年生,现在新加坡国立大学计算机系就读。她的《葵花 走失在1890》《樱桃之远》《是你来检阅我的忧伤了吗》《红鞋》《十爱》《水仙已乘鲤鱼去》等作品轰动 文坛。 

贝壳记上阕1(1) 

  在我的记忆中,与春迟一同出游,只有那么一次,在我九岁的时候。那是我平淡的童年里最快乐也最悲 伤的一日。 

  那日她提出要带我去看花灯,我又是惊讶,又是欢喜。 

  她是个盲女,为何会有兴致去看灯会,我想也想不清楚,也许她只是为了让我开心。不管怎么说,与春 迟同游,对我来说,是多么甜蜜的奖励呵。和她在一起的时光,每一寸,都是九岁男孩最想握在手中的东西 。 

  那一天,像一个节日。我身上穿的衣服是春节的时候我的|乳母兰姨新做的,鞋子也是新的,没有穿着出 过家门。春迟还让兰姨蒸了几个红枣馒头装在干粮袋里给我带着,也许是怕我晚上看灯走路多会饿。我们要 去的花市街离家很远,春迟特意雇了马车载我们去。 

  在灯会上,我们靠得很近,虽然她仍不许我扶她,但到处是人山人海,我被行人推着,衣袖一次次与春 迟相撞。因为常常出海,她的衣衫上总有一股海洋的味道,像水藻那样柔软,即便是在那么拥挤的人群里, 她的周围仍是那么空灵,我可以很轻易地将她与其他人区别开来。她从不让人来扶,没有人察觉身边步伐缓 慢的女子是个瞎子。 

  整条花市街挂满了彩灯,那样长,我们跟随人潮挪着步子,没有说过一句话。只在经过卖糖葫芦的小摊 ,听见摊主的吆喝声,她忽然停了下来,递上钱去,换了一串糖葫芦给我。我愣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从 她手中接过来——这么多年,她没有给我买过任何东西。我们接着走,她又停下来给我买了纸灯笼。我更为 惊讶,连忙从她手中接过。烛火犹如困在罐子里的蛐蛐,一番惊恐地上窜下跳,才渐渐平息下来。 

  那时,我心中已有了几分不祥的预感。 

  我将递到手中的糖葫芦大口吃掉,纸灯笼也兴高采烈地举着,我仍是个乖孩子,即便是在她打算丢掉我 的时候,也像最温驯的小梅花鹿那样,虔心追随着她。 

  大约两个时辰后,我们走到了街尾。春迟说想吃桂花糕,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走,遣我到对面的小摊去 买。我从她手里接过钱,提了灯笼向着街的对面走去。走出不远又回头去看她:她站在原地等我,在一组璀 璨的花灯下,被菊花状的外围灯火映照得那样瘦小、落寞,虽是竭力掩饰,眼神中仍有少许惶恐。那组花灯 叫做“贵妃醉酒”,我暗自在心中记下,生怕与她走散。 

  我掂着两块热腾腾的桂花糕再走回“贵妃醉酒”的花灯下时,已经不见春迟的踪影。预感使我相信,她 是有意离开了这里,但我却仍旧不死心地站在原地傻傻地等。这时天气大变,北风狂作,转眼一个花好月圆 的夜晚变得面目狰狞。人潮从身边流过,越来越稀疏,“贵妃醉酒”的灯火一层层暗淡了下去,对面卖桂花 糕、马蹄糕、八宝肉圆的小贩们也都忙着收摊回家去了。 

  可我却仍旧站在那里,一直等到满天飘起了雪花。 

  我知道,春迟是不会回来了。她扔掉了我,这便是她带我来看花灯的目的。这样想着,热泪盈满了眼眶 。 

  我跟随最后的人潮走出花市街,将纸灯笼里跳跃的火焰掐灭,把它扔进堆满破纸灯笼的垃圾堆。就这样 ,我踏上了寻家的旅途。呼啸的北风为我带路,我沿着一个方向奔跑下去,那么笃定地相信家就在前面。肩 膀上的三个馒头越来越硬,像三只小拳头,突突突地捶在我的背上。 

  新雪铺在地面上,薄薄的一层,跑在上面很容易滑倒。我一路跑着,不知道摔倒了多少回。路口太多, 跑一段就要问一下路人。但夜越来越深,街上再也寻不到路人,我就只能敲开两旁住家的门,向那些睡眼惺 忪的人们打听回家的路。 

  我终于在天亮的时候跑回了家。雪还在下,很猖獗。这个冬天远比人们想象得漫长。 

  兰姨开门看见一个手足无措的雪人,手里拎着空空的干粮口袋,在门边瑟瑟发抖。她又惊讶又欢喜,说 : 

  “你可回来啦。春迟小姐说她和你走散了。你那么小,怎么找得到回来的路呢?我担心死了,一宿都没 有合过眼。” 

贝壳记上阕1(2) 

  她说着,把我拉到身前,拍落我身上的积雪。 

  春迟到日头很高了才醒过来,她从房间里走出来,站在厅堂的当中,似乎感觉到我的气息,就停顿在那 里,静默地聆听片刻。 

  我屏息看着她的神情,面色安详,觉得她似乎并没有生气,这才放下心来。于是又伏下头去,呼噜呼噜 地吃那碗热腾腾的阳春面。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不会知道,我在看到她的一刻,眼泪就忍不住掉了出来。终于又看到她了,和她靠得这样近,仿佛又 能听见她慵懒而傲慢的心跳声。我眼含热泪地往嘴里扒面条,为了掩饰泪水,只得把头压得很低很低,低得 几乎贴在了面条上。 

  此后的日子又归于寻常,我们照旧相安无事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冬天过完之前,春迟再一次出海远航 。临行前她不忘嘱咐兰姨,要她好好照顾我。 

贝壳记上阕2 

  从懂事那天起,我就知道春迟不是我的亲人,她不过是收养我的人。至于我的亲人都去了哪里,她从未 对我说起。 

  据兰姨说,她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还不足周岁,张着一双惶恐的眼睛。那时的春迟比现在要温柔一 些,却已经很少笑,她把我递到|乳母(兰姨)怀里,没有一句交待,就转身回房去了。 

  兰姨先前单是听说,春迟是个性格古怪的老姑娘,无亲无故,一个人住好大一幢房子。她的眼睛是盲的 ,却从不肯安分地守在家里,一年里倒有大半年时间呆在往返于中国和南洋的轮船上。船上的生活,在兰姨 这样循规蹈矩的妇人看来,奢靡而混乱。而一个盲女如何在船上卖唱讨生活呢?在她的想象里,春迟一定已 经被折磨得憔悴不堪。 

  可是,她来了这里后却分明见春迟双目炯炯,眼底湿润,犹如少女般清澈,举手投足间神态自若,有一 种盲人罕有的矜傲。 

  她所见的春迟,美丽而冷酷,单薄的身子后面藏匿着巨大的秘密。兰姨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走进了她的世 界。兰姨终于留下来的原因,据她说是因为看着我那皱巴巴的可怜样儿,着实心疼。但我知道,真正的原因 一定不是这个。 

  兰姨多年以来琢磨着春迟和我的关系。倘是别人收养了小孩,一定会想方设法隐瞒他不是亲生骨肉的事 ,可是春迟似乎一点也不想做我的母亲,对我也很冷漠。兰姨对此深感不解,她觉得春迟眼睛瞎了,收养个 孩子难道不是为了留在身边日后给自己送终么,可为什么又故意与他疏远? 

  春迟不想把我留在身边送终,兰姨却是想的。兰姨是远嫁到这里的外乡人,丈夫死得早,没有给她留下 一儿半女;遇上我这么一个孤儿,她觉得是难得的缘分。何况我很乖,兰姨说,我很小的时候纵使没人理睬 ,也不会用哭闹的方式来引人关注。在她的心里,我总是很容易满足,吃饱穿暖后只喜欢一个人呆着,很少 去麻烦她。 

  我自然知道兰姨对我好,却从未想过回报。也许因为她的那种好过于琐碎和庸常,散溢在每天的日常生 活中,很难提炼和升华。也许幼年的我早早就看出了命运之河的流向,知道兰姨不过是一条很快消逝的支流 。 

  春迟才是我的运河,有一种比血缘更深的情感牵系着我们,我知道。 

贝壳记上阕3 

  大多数时间,春迟生活在船上,从中国北方到南洋的船上。每隔几个月,那艘大船会在小城南面的港口 靠岸,春迟便会上岸,回家小住。 

  每次她到了码头,总是带着一只沉重的木箱,要雇个小工才能提回来。小工站在门口,突突突,用力叩 响门环。 

  每次听到大声叩门,我便知道是春迟回来了。我从东厢房飞快地跑出来,站在厅堂里迎候她。 

  她由台门进来,兰姨为她引路。我远远看着她走过来,心跳得厉害。她穿着一件紫色粗绸的纱衣,颜色 素旧,她一走进来我就觉得房间黯淡了许多。 

  我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她,她的头上多了一把新月形状的插梳,镶金花衔珠,我想一定是船上的客人送 给她的,不禁又生出许多联想。 

  她听着兰姨小心翼翼地把那只木箱搬到她房间门口,才从八仙桌旁坐下来。我就站在她的面前,明知她 的眼睛盲了,却仍低着头,不敢盯着她看,仿佛那是对她的冒犯。 

  太久没有见面,我们几乎没有话可说。如果是其他人,重逢的时候哪怕沉默,只是看着彼此,也会感觉 到浓浓的情意。可是这对我们来说却不行,她看不见我深情的眼睛。 

  她的眼睛,在我出生之前便瞎了,她从来没有看到过我。 

  自我懂事后,她也从来没有抱过我。站在她对面的男孩高矮肥瘦,她一无所知,她无法看到漫长而孤单 的岁月令他生得愈加苍白和纤细。没有人爱,他仓皇成长,竟也生得颀美高大。 

  通常还没有等我鼓足勇气与她说话,她就已经起身要回房去了。我变得仓皇无措,她一旦回房,就很久 都不会再出来,也不允许任何人进去。我跟在她的身后,想要说话却更加语塞。 

  她在门口停下来,俯下身子摸到她的木箱,抱在怀里,缓缓走进房间。兰姨站在我的身后,也向春迟的 房间里张望。等到房门合拢,兰姨才撇撇嘴,低声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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