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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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鸟-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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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无踪。此刻,我对他只有深深的怜 恤:他曾经一定是个干净而好看的人,如今他已不再年轻,甚至有了轻微的驼背,身上的墨绿色长衫贴在后 脊上,像顶着一只斑驳的龟壳。 

  多年来,他背负着的这份爱终于将他压弯了。 

  那次在他走之后,春迟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几日都不出来,好像受了重创,需要专心致志地疗伤。我 黯然地靠在她的房门外,闭上眼睛聆听里面发出的每一丝动静。 

  春迟走出房门时,我靠在面朝那扇门的墙角睡着了。“宵行,宵行。”她把我叫醒,她只是唤了我的名 字,可是在睁开双眼、从梦的深潭中浮出来的最后一刻,我还看到她朝我缓缓走过来,伸出手,轻轻拍了拍 我的头。那么温柔,就像她抚摸那些贝壳。 

  我仰望着她,睡意立刻散尽。她瘦了,眼眶发乌,垂散下来的长发被她拢在左肩前,发丝上沾着雨水( 她一定是去过花园了,是因为留恋那个黯然离去的男子吗?),水珠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我舔了一下嘴唇, 才意识到自己很口渴。 

  “去吃晚饭吧。”她声音再轻也是命令。 

  随后,春迟又走进她的房间。在她关上房门之前,我终于使自己发出声音:“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 能让你开心一点的事?” 

  我蹙着眉,努力做出成熟男人的样子,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感到自己的骨节在生长,比竹子还要快。 

  “没有。”她摇摇头,想要关上房门。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它清脆得令我感动。大约是那背着龟壳的男人站在雨中 的坚定又绝望的神情感动了我,我终于将这句贯穿我童年的话说了出来。这仿佛是我一生的使命。少年毕恭 毕敬地站在他的女皇面前,他的忠诚与敬慕,一如将那颗因为她而忘记节律的心脏捧在手中,献上。 

  她站在那里,盲失的眼瞳里闪过几丝光亮,少年终于使她动容了。 

  然而她最终还是摇摇头,一只手慢慢摸索到木门的边沿,将它重又合上。她又回到了她密闭的贝蚌里。 

贝壳记上阕9(1) 

  有时候,会有一个小女孩陪钟师傅一起来。她是他的养女,名叫。她大约比我小一两岁,两腮鼓鼓的, 剔透圆润,站在我家门口那棵高大的槐树下,像只不知从哪儿滚来的红苹果。也许在很早以前,她就陪钟师 傅一起来,但从未迈进过我家院子。 

  每个月都会有一次,站在槐树下独自玩耍。这许多年,她从几岁大的小人儿出落成豆蔻年华的少女,下 雨她跟着淋雨,曝晒她忍耐炙烤;她就像钟师傅那考究的软缎紫袍上挂着的一枚翠玉配饰,沉静地跟随着他 ,悄无声息地散发着光泽。 

  我永远记得,她带着仓皇与怯懦第一次出现在院子门口时的样子。那时我对她一无所知,只是看到她那 么无助的眼神,惹人怜惜。 

  那一年十三岁,她有一只大波斯猫,长毛,雪白,叫声格外娇懒。她带着那只猫,在我家大门外等候钟 师傅。 

  素来慵懒乖顺的大猫从她的怀里挣脱着跳到地上,飞快地闪进我家大门。一只石头水缸放在院子中央, 春迟将一些贝壳和海螺放在里面浸泡。猫儿循着腥味儿跑进院子,围着水缸团团转。 

  焦灼地在门口等着,不停地向院子里张望。春日的风将门上的铁环吹得叮叮作响,惹人心痒。忽然感到 一阵兴奋:终于有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让她可以跨进这扇神秘的大门。 

  我想那应该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住得离我家不远,又生得一副生动的模样,我肯定是见过她的。她很 矮小,头才刚碰到门上铁环。脑后挽着一只软塌塌的云髻,没有任何发簪或者珠箍。 

  她大约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嗓子沙哑。她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我的猫,白色长毛的,你看见了 吗?” 

  就这样,闯进了我家的院子。她走到石头水缸前就费了很多时间,因为院子里种满了夹竹桃、芍药等各 种女孩子喜欢的漂亮花草,她被迷住了。当她看见石头水缸里浸着的各色各样的贝壳时,更是惊呆了。从淡 紫色的红花宝螺,到橙色的星光玉螺,从浑圆剔透的海兔螺,到宝塔形的凤凰螺……石头泛出的冷光使水呈 浅蓝色,将簇拥在缸底的贝壳镶进晶莹剔透的水晶宫殿里。高大的洋槐树上落下星星点点的槐花瓣,犹如白 纱般笼在上面。石头水缸的外壁还有莲花童子的雕花图纹,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从上面抚过,仿佛要将整个花 案拓下来。 

  抱住她的猫,却没有马上走。她指着水缸问:“这些都是你的吗?” 

  “不,是我阿姨的。”我犹豫了一下才说。我几乎没有在外人面前提到过春迟,所以甚至不知道该如何 称呼她。 

  “嗯。我常听爹爹提起她,却从来没见过。”轻轻点点头,“她一定长得很美吧?” 

  “当然。”我说。不再说话,她俯身趴在水缸沿上看那些贝壳。她很瘦小,几乎将半个身子探进了水缸 ,脸也凑到了水面跟前。 

  她看了一会儿,问我:“她用这些贝壳占卜吗?” 

  我大为吃惊,这小女孩的一句话,竟令人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她的眼神坦诚而直接,对花粉有些过敏的 鼻子一耸一耸的,我们之间的气氛骤然变得很凝重。 

  我看着她,觉得她是神明派遣下来帮助我的精灵。 

  是的,占卜,春迟应当就是在用贝壳占卜。 

  我掩饰住自己的惊异,故作平静点点头: 

  “嗯,她能知道以后的事。” 

  抚着她的大白猫,啧啧赞叹: 

  “真神气呀,那么她给你占卜过吗?你将来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当然给我占卜过,但这不能对你说。”我很干脆地回答,点点头,表示理解。她轻声叹了口气,说 : 

  “我也想让她为我占卜一下。我很想知道……很想知道将来的夫婿是什么样的。”她说完吐吐舌头,显 得有些不好意思。 

  这是十三岁的的心中最想知道的事,最为憧憬和期待。十来岁的女孩漫无目的地疯长,到了十四五岁的 时候终于稍稍停歇下来,忽然看不见前路,于是开始厌恶自己,觉得自己变得很危险。于是开始盼望着嫁人 ,快些将自己交出去,从此也就高枕无忧。 

贝壳记上阕9(2) 

  她和我,在那个晚春的午后,守着一只装满神秘占卜物的水缸,说了初相识的一些话。被某种莫可名状 的情绪牵系着,我们都感到有一点忧伤。只待多年后,我和才参悟了这犹如槐花徐徐落满整个院子般的情绪 :两个盲目的旅人在一个岔路口相遇上,他们茫然地看着彼此。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接下来他们将走同一条 路。 

  殊途同归。不错,就是这样。而我始终没有问过多年后已成为我妻子的,当年那件她最想占卜的事,在 谜底揭晓后她可有失望过。也许早在当年,她俯身向那只水缸,望着水底正反不一、自有一番排序的贝壳时 就已经猜到了谜底。 

贝壳记上阕10 

  那么多年以来,是我生活中的唯一闯入者。 

  我们家没有亲戚,没有朋友,不与任何人往来。哪怕过年,家里也是一样的清冷。小时候我还有些不甘 于这样寂寥的新年,总会在除夕夜偷偷跑出去看别人家放鞭炮。 

  那些红脸蛋的孩子高举彩炮筒,在雪地里奔跑。当烟花筒被点燃的那一瞬间,大家都安静下来。菊花状 的焰火在头顶绽放,化作千丝万缕的亮线,缓缓地坠落,那些孩子像关在五彩笼子里的金丝雀,既欢喜又害 怕地扑腾着翅膀。我喜欢他们有点慌乱的样子,那会使他们看起来可亲一点,不像平日里那么骄傲。我是唯 一两手空空的孩子,站在一个落满雪花的角落里;我以为他们不会看见我,所以我小声和自己说话,笑得也 很放肆。多年后告诉我,她在除夕夜看见过我,我穿得很干净,远远地站着,看样子是个不屑于亲手点燃鞭 炮的少爷,但焰火飞上夜空时我又很欢快地笑了,还咕咕哝哝地一个人在那儿说话。 

  出来看焰火的事是不能让春迟知道的。在我们之间似乎存在着一些心照不宣的规矩:她一定希望我像她 一样薄情寡欲,对于别人的热闹毫不动心;她一定也不希望看到我有什么亲昵的朋友,朋友无非是要分享和 互相帮助的,那无疑会破坏一个人的独立性。她要我做个完全独立的人——我猜她比较喜欢那个走失后一个 人艰难地找回家来的我,身上充满了野草般旺盛的生命力。 

  当我不知不觉和成为朋友时,我觉得自己做了件很对不起春迟的事,内心总是惴惴不安的。春迟对于我 是一个裹得太紧的谜,在兰姨离开之后再也没有人陪我解这个谜,而能。 

  那时的样子并不很美,但很生动,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唇角压得很深,会好看许多。一个女子,若她笑 时要比寻常时美,则说明她还不够成熟和完备,要靠外力为自己增添魅力。而春迟是完备的女子,不论悲喜 哀愁,都是一样动人。 

  几年后,再度出现,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脸上再没有少女时的青涩与不协调。后来她对我说,一个女 孩,若是心中有了一个牵挂的爱人,就会越长越美。若她所说的是对的,那么春迟的心中该有一个多么强大 的爱人呢……等待令她变美,再渐渐枯萎。 

贝壳记上阕11 

  那次之后,钟师傅来的时候,便不再安分地在门口苦等。她小心翼翼地迈进我家院子,仔细地看着那些 珍奇的花草以及水缸里的贝壳。每次我看到钟师傅来,便默默走到院子里。我一定能在那儿找到,她犹如被 招引来的小蝴蝶,正伏在某棵花草上贪婪地吸吮令人迷醉的花蜜。又或者,她撸起袖子,露出雪白的手臂, 濯入水缸中的清水里,缓缓伸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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