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爱 作者:樊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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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爱 作者:樊欢-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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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坐在深郁的庭院畅谈,一边聆听,一边迅速地记录着笔记。       
  很多关于祖父,祖母,伯父和姑姑的不知晓的旧事一下子涌入苏林的思绪。当然,还有父亲儿时的记忆。他曾从这里出发,走过许多城市,后来又回到自己的家乡,度过一生。每一次的民族之难都成为他的个人之灾。       
  苏林在乡下〃调查〃的那段日子,夜夜不能平稳入睡。总是凌晨以后起床,坐在窗台的书桌前,翻开那布满字迹的笔记,像温习功课一样回顾着各种故事片段。窗外湿润的空气里荡漾芍药和广玉兰的清香。几声狗吠伴着熹微的春风,似乎从好几座山的背面吹来。       
  虽然父亲的故事年代久远,但是苏林总觉每回想过去一次,父亲的气息更接近自己一点。这种感觉如同不可阻挡的梦魇,始终将苏林置于一种绝对的清醒而饥饿的状态下。苏林恨不得立即开始写。       
  父亲出生于全面抗日战争期间。他出生之时,家乡正闹瘟疫。祖父、父亲年长的几个兄弟姐妹因感染瘟毒都陆续死去。而父亲的大哥哥,也就是大伯父,当时因正在外地读书恰巧逃过此难。瘟疫过后的贫困与战争带来的灾祸使得祖母无力再去抚养两个孩子。迫于无奈,在别人的说服下祖母选择了改嫁,并把当时一岁大的父亲卖给了隔几个乡的另一户人家。       
  买主是个命贫的寡妇。她过早地失去了丈夫,没有孩子,在旧社会强大的封建传统与宗教面前受到禁忌。她被指责克夫断根的罪名,一直遭受婆家的冷淡。他们不给她粮食吃,还搬走屋里仅剩的东西。但女人没有改嫁,到处揽活干,做事勤快。想攒够钱领养一个孩子,为自己养老送终。在旧时代,没有一个孩子是很让人看不起的。       
  父亲被人介绍到了这户人家。他进来的时候刚刚学会走路。女人自己没有乳,就把做工节余的钱去兑米粉。她什么都舍不得吃,就为这么一个儿子。孤儿寡母生活异常艰辛,尽管父亲不是她亲生的,她也绝不许别人在父亲面前说。并且坚持认定,父亲就是她的儿子,她的亲身骨肉。       
  后来,女人又省钱给父亲读书,接受教育。她深知自己没有文化,是个文盲,但绝对不能委屈了父亲,不能让他再次像自己一样的苦命。父亲读书很用功,很为母亲争气。他出生贫困农民家庭没钱买纸笔,便从山下的小溪里捡来一块块光滑平坦的石板,用石子在上面练字。每个学期父亲总是受到学校的奖励。当时的奖品是进口的日本奶粉,非常咸。是战争时期由军队带进来的。       
  父亲还自学算盘做上会计,为村里丈量土地。叔叔们去奶奶家里背谷子。父亲回家把他们赶走,那时侯他才十四岁,却已经是家里的顶梁柱了。父亲在乡下度过了贫穷苦难的童年。                
  苏林找过当时见证过婴儿时父亲的邻居婆婆。但邻居婆婆已经风烛残年,老得不能说清楚话来。倒是她那和父亲同辈的女儿回忆过这样一幕情景。     
  那是父亲九岁的时候,他的亲生母亲带着大伯父曾经来这里看他。这是父亲被卖后他们第一次来看他。说来奇怪,当时父亲的亲生母亲第一眼就认出了在田地里干活的儿子。她泪流满面地叫喊着他。父亲的大哥哥也在一旁拉着弟弟的手哭泣。而父亲一脸茫然不知所措。邻居婆婆见到此景,立刻叫来乡里的人和父亲的养母。乡里人拿着农具一起拦阻在他们之间。养母对着那对母子更是破口大骂,说她乱认亲,要拐自己的孩子。她不让那对母子接近父亲,牵着他回家。赤脚的父亲幼稚得很,乖乖地跟着养母走了。当时他听到背后的哭喊总是不住地回望。那个女人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捶胸顿足。       
  自此,父亲的亲生母亲再也没来寻找过他,一直到死。苏林听后来相认的大伯父说,母亲在那边的情况亦是非常不好。自从死了二任丈夫,家里的贫困无法想象。尤其是经历三年大饥荒,母亲饿得奄奄一息。她曾还要大儿子带一布兜米给父亲。她知道自己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小儿子。当时把他卖给别人,无人能体会她的心痛。都是从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没有不看重的道理。但实在是没有办法,养活不起。       
  父亲的生母后来在文革十年动乱中死去。她死的时候依然喃喃地叫着小儿子的名字。这是她一辈子的伤疤。     
  半年多后父亲才知道生母的死讯,亦真正完整地知道自己的生世。当养母一字一句告诉他实情时,父亲没有半点责备,反而更为珍惜彼此间的母子情谊。他知道养母的良苦用心。一直等到很多年以后,父亲才随大哥去了生母的坟地,为她树了一块碑牌。       
  为了响应党和政府晚婚晚育政策的号召,父亲二十七岁才结婚。母亲是镇上一户人家的女儿。两人牵手朗诵了国家主席的伟大语录。是在蓬勃运动中成就的革命婚姻。结婚后,父亲被调至乡政府工作,日渐受到重用。而母亲在一次干活中,不小心流掉了小孩。因着母亲的体质虚弱,此后一直没怀孕。父亲三十一岁那年,决定过继一个孩子。       
  过继的孩子取名继良。父亲待他如获珍宝。但孩子天生愚钝,亦不合群。自读小学开始便显现出与其他平常孩子的距离。对待他的弱差,父母并无灰心,甚至更为小心疼养栽培。即使孩子并不是自己骨血,但确信真爱的付出必能融合陌生之间的清冷。不是亲生胜若亲生。然而,孩子自始调皮无度。七岁那年因和同伴在小江里游泳,抽筋溺水而死。好在上天怜悯,三年之后,父亲老来得女。母亲也以高龄产妇的身份生下了苏林。       
  在乡下住的这段日子,苏林像以一个旁观者的角色进到了父亲一生的旅途里。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如吹弹过厚厚尘土的古物,重新被攫起的秘密。每每夜晚,她将笔记翻开来再做整理和回顾时,泪水总是盈透了眼眶。她确信自己已经积蓄了足够的勇气和情感来写这本书。       
  苏林从乡下回到家后就立刻投入到书写父亲记忆的文本中来。每天早晨八点不到,她就开了电脑,对照笔记重述往事。她容不得任何声响干扰自己的思绪。所以一开始写,便把房间的们和窗户紧闭,窗帘严严实实地阻隔外界的光。开着电脑面前的一盏小台灯。书桌上堆放着从C城带来的书和搁在烟缸里的袅袅的香烟。       
  外面有不可间断的声响,苏林戴上耳机,清淡忧伤的苏格兰风笛和佛经的音乐萦绕脑海。一旦置身于那些伤感的音符里,往事的屏幕就腾开了空间。她便可以奋不顾身地飞去五十多年前父亲的世界。       
  写作固然是辛苦的。这是苏林第一次长时间集中精力地写作。期间的写作的孤独与苦痛像无法抗拒的潮水,一次又一次把自己淹没在不见天日的暗夜。一天在电脑面前呆上长达十个小时。有时一泻千里似地写上五六个小时,回过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写了三四万字。但看过去觉得文字通俗困顿,与自己心里预设甚远,往往又全部推翻重来。有时坐上一上午一个字亦摸索不出来。望着苍白的电脑屏幕,脑髓如同被绞杀。无论是否能顺利写出文字,苏林都依恋。她能感到文字搭成的介质,让她与父亲离得这么近。              
  母亲对苏林奇怪的行为不闻不问。却在一次打扫卫生中,无意看到留在苏林电脑屏幕上的字迹:     
  他的头发因为做放疗全部剃光。在后脑的右侧有块微小的刀疤痕。伤口凝固,暗红色的血肉和头皮纠结,微微凸起。这是为做放疗切割的。(发现时肺部病灶的癌细胞已经转移至头颅内)。它小得如此不起眼,却是他通向苦楚的入口。每日他躺在冰冷的仪器上,接受光热在头颅内的剧烈扫射。无论癌细胞,还是健康的细胞,都统统杀死。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只能这样做,这样受苦。他想活,继续活着……       
  母亲知道这个〃他〃是谁。却不知道女儿在为他写传记。她浏览着一些文字,感到自己的心迅速地沉重起来,一种震撼从脚底扶摇直上。平淡而冗实的文字让那个沉睡良久的男人忽然苏醒过来。他的容貌,他的言语,他的笑颜与她都这样无限接近。她仿佛触摸到他活的气息,生的力量。       
  然而,母亲依然装作不知道。她懂得女儿的脾性,所以尊重她所下的决心和从事的隐秘。当然,她亦不想因为满足自己的好奇而打搅了苏林的写作进程。可是她又急切地期待女儿能早日将它呈现在面前。所以,之后母亲总是装作不知情地和女儿故意地聊一些父亲的往事,以便她寻找写作的资料。       
  真正使苏林停下写作的是她身体的透支。     
  沉闷的空气,缺乏锻炼,睡眠时间的稀少,饮食的不正常,加上写作旅途上的烦躁,对孤独的承受能力等诸多因素让苏林写作的进度缓慢下来。终于到最后病倒,写作完全停止。       
  苏林担心自己一见到电脑或者文字就有一种躲避。但她不能不完成它,写作此刻变成了一种交付使命的惯性。     
  长时间疲累的积累与写作过程中灵肉分裂的清醒状态让苏林对生活里的许多问题产生质疑。她相信生活里的许多美好事实上来自自我的虚幻。并不真实。只因我们对世间诸多的不满,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庞大的背离实际的希冀。       
  没写作的日子,苏林经常一个人不说话。坐在阳台的椅子上,阅读一会儿手里的书,又看天空不断变化的色彩。喝茶。照料两盆台湾石竹。母亲看着女儿这种静默的生活方式有些担心,却又一时想不出让她心情晴朗高兴的方法。每次和女儿说话,苏林半天接不上来。       
  母亲不知道苏林为何突然一声不响地回来,但她知道女儿回来以后因为写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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