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爱 作者:樊欢》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抚爱 作者:樊欢- 第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爸爸最不放心的就是你!我生你这么晚……〃父亲哭了。这似乎是一段无法挽救绝望的遗言,藏匿在他眼框里的泪珠破碎地滚落下来,眼泪像刀子割着他的脸,苍老在迅速蔓延。       
  苏林顿悟:他是她的父亲,一个身患重病即将死去的人。     
  父亲的救治工作在家人和他单位的获知下迅速行动了。很快他被送往省城的肿瘤医院。     
  他被送往省城的那一天是单位派的车,前往的有单位工会领导,苏林的伯父,大舅,以及父亲的几位好朋友。母亲没有让苏林去,去了帮不上什么忙,反而还会添乱,人小毕竟还是不懂事,一哭一闹更不利于父亲治疗。这是父亲争取求生希望的关键时期。       
  父亲在省城医院治疗的境况完全是通过电话了解到的。单位给父亲安排了一个单独病房,派了专门的护士照顾。但家人不放心,伯父和大舅都轮流看护,父亲一到肿瘤医院就做了复诊,医生进一步查出父亲肺癌的准确位置和癌细胞已经扩散到的范围。重新规定了服用的药物和饮食。       
  病房里除规定的休息时间外,父亲的身边总是围满了人。他们中间有亲戚,朋友,同事,以及从县城里赶来探望的一些单位的领导。鲜花,水果,滋补药品热热闹闹地排满了桌子,放不完的都堆放在地板。人们握住父亲的手安慰他好好养病。父亲只是点头表示感谢,却什么也没说。或者他要说的实在太多了。不知从何开始这一番无尽头的诉说:说自己的不幸,说朋友的热忱,说自己的一些遗憾……       
  外界的关爱仿佛使父亲察觉到自己的临危境地。强烈的关心爱护压抑着他的食欲,睡眠,心情。他不知道自己还可以活多久,自己不断猜疑日益蔓延的病情。他变得不爱吃东西,失眠,经常一个人对着窗台傻楞楞的,半天支不出一个声来。天边时常变幻的颜色让他觉得伤感。他给妻子打电话不知道说什么,他问苏林的学习怎么样,认真听着话筒里的每句话,自己无声地流眼泪。放疗是第二周开始的。           
  正式做放疗的第一天,父亲早晨依然没有吃什么东西。他勉强喝了几口玉米粥,还被咳嗽呛出来。每天成碗成碗的中药和西药使他丧失味觉,他自己喝一口水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在喝浓烈刺鼻的中药。他把水含在嘴中良久,半天不敢下咽。       
  通常一天半小时的放疗治疗,父亲从放疗科室出来由护士搀回病房。放疗带来可怕的连锁反应:呕吐,头晕,厌食,昏睡。他的身体完全被摧毁。     
  父亲在睡梦里仿佛还置身在放疗科室里不曾出来。四周放射性光素在眼前穿射而过,从他头部的一个小切口泻入。他感觉头在顶着千斤般重量接受烤炙,周围的热量可以将自己燃烧殆尽。光素杀死体内的癌细胞同时也在杀死正常的细胞。这种治疗就是用毁灭换取解救,但解救的过程中又不断营造新的毁灭。       
  母亲自父亲进放疗室的第一天就面对南方朝拜,那里有父亲的母亲,还有大慈大悲的观世音。母亲亲近佛缘是从这一刻深化起来的。默默地祈祷中,她讲述父亲对神灵的敬畏与谦卑,希冀用这份虔诚感动天地世界,拯救丈夫此刻的苦痛和灾祸。       
  苏林望着日夜朝拜的母亲,日益疲惫和苍老。她开始觉得自己应该为父亲做实际的事情。这实际不是她端坐在学校安心读书,取得优异成绩取悦父母之类。她知道这些不会对父亲的病情转化有任何些微的帮助。她需要一种能让自己内心良知获得安宁平静的行为,以解脱自己无知的罪责。她相信母亲日夜祈祷可以产生的无可预知的奇迹,天地神灵普渡众生。       
  苏林就读的学校的后面有一个叫灵玄峰的寺庙。从教学楼的阳台上可以看见它藏落在山树之间,隐隐约约的面容有几分柔和和神秘。冬季漫山飘零着萎黄的落叶,前去的香客稀稀疏疏,一片寂寥清冷。她用力凝视,疲倦的眼睛里冒出丝丝湿气。一只在迁徙队伍落单的燕子,清脆的叫声划破晴空。她抬头仰望追随它滑翔的影子,一直跟踪到灵玄峰上消失了。她像突然受到点化一样,沉顿的眼睛里生出一丝希冀。       
  傍晚放学苏林去了灵玄峰寺庙。冬日的天黑得早,夜影如跟随在苏林身后的脚步,从头顶盖了过去。她走在幽静的小道上,死死拽紧胸前佩挂的钥匙。旁边走着几个收地摊的商人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苏林:这个小姑娘这么晚了上山做什么?       
  苏林仗着意识里神灵对她的保佑,自身的虔诚,以及对父亲的挚爱,战战兢兢地上了灵玄峰的庵子里。     
  一位穿灰色袈裟的尼姑在石阶上清扫落叶。苏林看了她一眼,又绕过她,这个女人的左下颌处有一块突出的胎印,比脸部周围的皮肤深沉而醒目。     
  〃小施主,你去庙里?〃     
  苏林猝不及防地回了头,眼睛里紧张而恐惧。天还在阴下去,似乎会下一场雨。     
  〃我找菩萨!〃苏林脱口而出。这是她最真实的目的。     
  〃找菩萨做什么?〃     
  〃我爸爸得了重病,快要死了!〃苏林觉得快抑制不了自己的委屈了,泪水在诉说的逼迫下倾泻而出。     
  尼姑感觉是自己把孩子吓哭了,赶紧放下扫帚,几步走到她面前,从袈裟袍里掏出一块揉得发黄的手帕给苏林擦拭。     
  苏林依然控制不住自己哭泣的欲望,停止不了委屈的宣泄。她觉得自己现在到了菩萨面前什么都可以说了,菩萨完全可以帮助她医治好父亲,到了这里什么都可以解决,她可以不用像在家里和在学校一样担惊受怕了。       
  尼姑牵着小苏林进了庙堂,马上禀报了寺庙里的老师太。她给苏林端了一碗水,她一咕噜就喝了。年长的师太迈着蹒跚的步子出来,看见还在抽噎不止的苏林,连喊阿弥佗佛。她走到大雄宝殿的正中央,点了三根香,敲了三声紫金钵,嘴里念着什么。钵声悠扬地飞绕在殿前内外。       
  这漫长悠缓的声音像听到了苏林的衷心的祈求似的,盘旋一阵就流逝不见了。她大概觉得它该是飞去了父亲的病床上。     
  苏林在寺庙吃了一些斋点后尼姑送她下山了,一直送到马路上。天彻底黑下来。街面上人家的电视里传来新闻联播的声音。                    
  苏林回到家,门是紧闭着的,这说明母亲还没有回家。邻居的孙阿姨转告她她母亲去县卫生局了,让她到对面的餐馆里端一碗粉条吃。她递给苏林五元钱。     
  她没有去吃粉条,开了门,在日光灯下写作业。开始有声音扑打在窗玻璃。下雨了。不大不小。苏林踮起脚尖看着了这场冬夜的雨,街道上的人迅速撤离消失,留下空荡荡的马路,飞驰的汽车倏忽而过,两边溅起浊重的污泥。       
  母亲是这个时候回来的。她的身上挂着夜雨寒冷的气息。她没有问女儿是否吃过晚饭,只是疲倦地瘫坐在沙发上,脸上一片潮湿,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苏林拿来一条毛巾递到她手上。       
  母亲胡乱摸擦了一下眼眸,额前亮堂起来。可立即又黯淡下去,泪水像决堤的洪水重新迸出。母亲这一次的哭,类似一种清晰的喊。哭泣里带着内容,它诉说着父亲的善良,真诚,忠厚……内容对现实具备反抗的作用,母亲的哭诉和叫嚣的姿态一如好人被冤枉般的决绝。这哀伤满天满地的拾不起挥不散。       
  苏林当然没有明白母亲这一夜如此决绝的原因。因为她不知道远在省城父亲的治疗情况一次比一次恶化,癌细胞已经由肺部转移至脑颅,并迅速扩散。亲人朋友封锁了这个骇人绝望的消息。父亲逐渐不支的体力无法对抗最低程度的放疗。他说他要回家,回家看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他受不了了,死也要死在家人身边……       
  苏林依然遵守对神灵的承诺:她为父亲祈求。每日前往灵玄峰的寺庙烧一柱香,双手合十,三跪三起。     
  一个月后的夜里,父亲被接回来。这天是大寒。     
  父亲看到在门口迎接自己的亲人,欣喜雀跃。他穿着走时候的那件大衣,戴了一顶帽子。是那种时尚的休闲羊毛帽。下车的父亲直奔向妻子和女儿,没有让人搀扶,步态很稳健。苏林是高兴的,是兴奋的,没有半点伤感。母亲在之前就告诉她,见到父亲无论如何也不能流泪,如果她哭了,父亲的病就会更重。       
  他想蹲下来去抱自己的女儿进家门,却发现自己没有力气。他叹了叹气,牵着她的手继续走。     
  当天晚上父亲显得很精神,一扫治疗期间的萎靡。但亲人朋友都只坐了一会就各自散了。大家隐藏着父亲不会知道的秘密。     
  父亲服下一大堆药后休息,苏林看见他剃光的头,右后脑的边缘有一处猩红干瘪的肉。这是做放疗时化开的一处小切口。她突然呼吸急促,起伏的胸口犹如被石块填没的窒息。       
  晚上,天空下起了一场雪。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苏林感觉雪的寒冷越过窗子,渗延到自己的心里。     
  二十九日的大年除夕。一大群人陪伴父亲过春节,父亲喝了一小杯酒。笑容干净的像个顽皮的孩子。苏林依偎在父亲身边看电视里的联欢晚会,一遍一遍抚摩他干燥的手心。她觉得特别温暖。       
  第六章     
  这份发生在最后时刻的温暖来之不易,父亲一如一个健健康康的人在祥和团聚的气息里欢喜言笑,没有一丝病痛的痕迹。这是苏林愿意看到的,是她在寺庙里祈求了无数次想得到的画面。       
  但是,苏林越是过早地收到了这份温暖,她就越担心。她害怕这温暖是有限的,用完了也就没有了。苏林小心翼翼地揣着不安,不断地叩问自己:一切不好的都结束了吗?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