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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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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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不敢相信。

他喘半晌后,问我:“马大呢?”

“她上课。”我说着把照片还给他。

他小心地藏回怀中。

可怜的老人,可怜的粉艳红,他可怜的原配妻,可怜的殷瑟瑟,我忽然原谅了他们一家。

他虚弱的说:“我……天天梦见你母亲。”

我点点头。我能说什么呢?

他又给我一只小信封,里面重甸甸不知是什么东西,“去,去中西银行,这是锁匙——去。”他咳嗽。

我收下锁匙。

“叫马大来见我。”他恳求。

我说:“你好好休养,不碍的,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出来陪你。”

“不要恨我。”

我恨他?我并不恨他,若有恨,殷瑟瑟与她母亲才应当恨我们,好好的一头家,为了一个戏子,弄得支离破碎,名存实亡。

而我们的生母是惨痛的胜利者,她固然什么也没得到,那也没有留下什么给殷氏母女。

“你去吧,”老人握着我的手,“不必再来。”

我反而悲恸,“我明天再来。”

他闭上眼。

我站起来,护士推门进房。

我问医生:“他到底怎么样?”

医生说:“拖无可拖。他又不肯迸医院。”

“进医院的话机会是否又好一些?”

“自然,至少可以增强护理。”

“我试图说服他。”我说。

我蹲到老人身边。

他摇摇头,像是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想一想,施出我的杀手铜。

“爹,”我说,“我要你进院。”

他听到我叫他爹,非常震动,混身颤抖。

“爹,你入院疗养,我带马大来探你,我保证一定把马大带到。”

他激动至眼角润湿,叫医生过去。

殷若琴在医生耳畔说几句话,医生微笑点头,随即吩咐护士:“叫救护车,殷先生准备入院。”

我宽慰地出房。

我径自走出殷宅,殷永亨追上来。

“殷小姐。”他叫我。

我温和的说:“我姓裘。”

“哈拿,”他伸出手,“谢谢你。”

我只好与他握手。看样子,他很关心殷若琴。凡事不能只看表面,我对他的印象改观。

梅令侠追出来,如临大敌般盯着殷永亨,殷永亨这一回子却后退一步。

他说:“哈拿,你答应的事要做到。”

我说:“你放心,一定。”殷永亨转头离去。

梅令侠酸溜溜的问:“舅舅对你说些什么?他又对你说些什么?”

“送我一程如何?”我问他。

梅令侠在殷家一点地位也没有,他就是个吃闲饭不相干的人,所以他在这数天内讨好我。

而我,我是新贵,因为殷若琴单听我的话。

出城的时候梅令侠对我旁敲侧击,使我窃笑,同时也很不耐烦。

终于我说了句令他很伤心的话:“你问那么多干什么呢?反正没你份儿。”

他很震惊,第一次发觉我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纯洁”,那么容易应付,那么容易上钩,他沉默。我恨他将我估价过低,世上需要全神贯注敷衍的女人,不止殷瑟瑟,他现在知道了,井底蛙!

拆开那个小包,里面原来是一条锁匙,是银行保险箱的锁匙罢,我可以确实。

我给妈妈看。

妈妈正在与老胡师傅对曲辞,她弹弹香烟灰,“你就去看看是什么,他给你的东西,名正言顺的拿,你是他的亲生儿。”

老胡把胡琴拉了几下,苍凉与美丽的回忆薄薄如一股清泉般流出来。

母亲唱:“……她如落花无主随风舞,飞絮飘零泪数行……”

她不肯不唱,否则老胡师傅不能名正言顺的在这里拿零用,母亲就是这点好。

我去躺在床上。

在通花的屏风内,我隐隐的听妈唱下去。

“在青楼,识得个李公子,啮臂三生要学孟良……”

我翻一个身,神思回去老远,不知粉艳红有没有唱过这首曲子,当时殷若琴是个年轻人,他为台上的她醉心,就此难以自拔……

老英姐推门进来,“小姐,有客人找你。”

“谁?”

“殷先生。”

我扣衫钮,出到客厅。

我向殷永亨点头。

“你拿到锁匙了?”他问我。

我又点点头。

“我陪你去拿东西。”他说,“需要我的签名。”

我们到银行,他开了保险箱,箱内另有一只小盒子,我得到的锁匙,是开盒子中的盒子的。殷若琴这么谨慎保存的,是什么东西?

我把盒子打开,里面只有一本厚厚陈旧的册子,以及一只锦囊,我先打开锦囊,里面是两块金锁片,不值什么,我一股脑儿的放进手袋。

殷永亨不闻不问。

单是这一点,他比梅令侠不知高超几百倍。

我向他道谢,他送我返家。

那本旧册子,原来是一部日记。记载着二十六年前发生的事。

我打开第一页,就被吸引住,一直往下看。日记是用各种笔写的,有时潦草,需要费点劲才看得仔细,故此等我看完整部日记的时候,已经天亮。

我心里从来未曾有过那么多的感触,那么大的震荡,这是我生父与生母的故事,他认识她,只有六个月,这短短六个月却影响他们一生。

日记很长很乱,我只能节录其中比较重要的几段。文中的“我”,是殷若琴本人。

二月十八日

年初四,在家闲着没事可做,橡胶园丰收,父亲不胜其喜,生意人贪得无厌,年前还苦苦逼我娶周氏女以巩固其事业,不可思议。

婉君器量小,脾气坏,实非良配,母亲常劝我:生了孩子,感情便会好转,此刻瑟瑟己近两岁,我与婉君仍然没有交通,最近索性分房而睡。

昨日若鹤表弟来拜年,他竟在英国娶一洋女为妻,婚姻如此自由,而姨父一笑置之,令我不胜羡慕。

二月十九日

随若鹤去看戏。

本来我十分反对这种无聊的举止,跑码头的戏班子只应吸引乡下人,但若鹤一心来趁热闹,我不得不陪他。

一坐下来便深深的迷住。

戏子们浓艳的妆扮,戏本子哀怨的情节,加上动人的歌喉,都是我以往没有接触过的。

若鹤大声喝彩,一个女孩子在台上向他抛媚眼,他把钞票包着糖果丢上台去,吓得我一跳。

原来这种姿势是惯例,是对表演表示激赏,我竞不知道有这种事,觉得赏与罚这么分明,非常刺激。

若鹤太懂得生活享受,而我真是羞愧,好比一张白纸。

最后一台戏叫《游园惊梦》,故事我比若鹤熟,但论看戏,他才是大行家。

若鹤说,那生角唱得好,人也数她最漂亮。

我当然知道所有生角都是女孩子反串,戏班中除乐师外,没有男人。

我看纸花扎的戏牌,上面写着“粉艳红”三个字。

她叫粉艳红。

若鹤要到后台去,我阻止他,我们又不是地头虫,他想怎地,约人家出来陪酒宵夜?太离谱了。

若鹤叫我松弛点,又笑我做人一板一眼,食古不化。

他钻到后台,我只好跟他进去。

戏台后面的一切叫我迷惑,彩衣、镜子,四处都是灯,演员在整妆,乐师调整乐器,闹哄哄别有一番气象,我在帐幕边呆了一会儿,只闻到汗味与粉香,有点刺鼻。

若鹤见我尴尬相,便拉起我的手走了。

今夜写日记的时候,还似听见一阵阵锣鼓响。

二月二十七日

总算过完一个年,婉君扔下瑟瑟回娘家去,她这一去,足有一两个月。

她一家人的面色跟她家出产的锡矿一般颜色,不知怎地,老紧着面孔。

尤其是我的大舅子,两只眼睛往下垂,面孔虚肿,像是浸过水的叭儿狗,偶尔爆出笑声,恐怖空洞,像提着鞭子的军阀,待工人出名刻薄。

若鹤一张喜气洋洋的孩儿脸,对我来说,更加难能可贵,他这次要住到三月中,我不舍得他走。

他在中午时分把我叫出去吃广东菜。

我到的时候,包厅里已经坐满了人,一个个都叫粉艳什么,她们看上去都比在台上年轻,姿色没有浓妆时劲,但比我想象中活泼可爱,都穿着通花旗袍,半高跟皮鞋。

我难得这样轻松,光是听莺声沥沥,已觉鸟语花香,竟不想走了。

若鹤斜眼看着我笑。

刚谈得兴起,忽然有一个女孩子推开门进来,大声斥骂:“你们陪完客了没有?干脆上长三堂子当粉头岂不是更好?师傅叫你们去练身段,你们却在这里,犯贱!”

那堆女孩子不怒反笑,指着她说:“艳红又来这套出污泥而不染了,哈哈哈。”

我听到“艳红”两个字,心中一动。

那女孩子杏眼圆睁,长发编成条辫子,身穿灰色纺绸短打,白袜黑鞋,一副男生模样,气得眼冒金星,听得她姊妹调侃她,吐一口涎沫,转身恨恨而去。

这时候叫小秋的女孩站起来,说:“她动了真气,我们回去吧。”

又有人咕哝,“师傅跟班主还没她厉害。”

“爱骂就骂,一点余地都没有,真是老姑婆。”

小秋劝道:“别多说了,她也是为我们好,走吧。”女孩子一哄而散。

粉艳红这三个字,却已经深深烙入我脑袋。

她有张鹅蛋脸,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细白的牙齿,最主要是她那股与众不同的神情,使我为她着迷。

三月十日

十天内,我天天去看粉艳红演戏。

我与她的姊妹已混得很熟,都知道我是个斯文正经人,但艳红她对我不瞅不睬。

老鹤临走笑我,“玩玩可以,别着狐惑。”

已经太迟了。

粉艳红混身似发散着无穷的魅力,把我吸引至无底深渊。

我不是不知道我们之间是没有希望的。

周家财雄势大,婉君的姨丈是此间的拿督,她不会允许丈夫有不忠行为。

即使我未曾娶妻,父亲也不会给我娶一个唱戏的女孩子。

已经五十年代了,但在殷宅,时间是恒久不移动的,我们仍然过着一九00年的生活,父要子死,不得不死。

我觉得生活有太多压抑,不能畅顺地呼吸,我的胸肺有时像是要炸开来似,痛苦十分。

只有在见到粉艳红那双盈盈秋水,我才能看到一丝金光。

但她们准备拔营离去,整个班子要走埠,我连一秒钟都没考虑,便收拾了一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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