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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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灵(短篇小说集)-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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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她微笑,「我吃过很多苦,你连这个也要学我?」
「你吃过苦?怎么我不知道?」
「同人说这些有什么用?」
她结账。
「下午你到哪儿去?」她闲闲问起。
「我去闲荡。」
「怎么不回家?」
「我已离家出走。」
「什么?」她笑起来,「当真?」
「你不信?」
「自然不信,一秒钟也没信过。」
「嘿!」
「别开玩笑了,代我问候你母亲。」
「表姨,我母亲与你差几岁?」
「四五岁。」
「为什么你那么时髦,她那么古老?」
「因为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我在办公,她在厨房,这个道理浅而易见。」
我们在饭店外分手。
看看时间,两点正。
到什么地方去?吃下午茶?也没有伴,人家那些太太小姐是连群结队的,一早就约在一道,每天玩。
那么职业女性如表姨,也不愁时间没处用,她们可以上班,为社会服务。
我才放一天假,就发觉没处打发空闲,真可怕。
多想回家睡一觉,又不甘心。
拖得越迟越好,最好天黑才回去。
我到戏院门口去溜达,一个人看电影需要很大的勇气,我不想进戏院。
忽然之间,有一个男人同我搭讪:「听说这套片子很好看。」
我吓一跳,看看他。
他年纪很轻,穿得也清爽,不知恁地,就是像无业游民,我连忙低下头,匆匆避开他,逃到对街去。
人家又何尝不把我当游民,既不做事,又不上课,大好时光,浪费在马路上。
我更闷了。
现在回学校去,还可以上两节课,但又不甘心。我不相信我连一天的时间也无法打发。
即使与小朋友在一起,也是好的。
拨好几次电话,他们都在上课。
我呆坐在公园中,一点法子也没有。
表哥。去看表哥,他卧病在家,一定希望有人陪他说说话。
我立刻与姑妈联络,她很意外,表示极度的欢迎,我买了水果上门去。
表哥患癌症,正在竭力医治,情绪颇为低落,他看见我很是高兴。
「你好久都没来探访我,」表哥问:「忙什么?」
我躺在他们家的沙发上,喝着姑妈做的蜜瓜汁,心情才有点平复。
我申诉,「我不喜欢学校生涯,我想停学,赚钱,搬出来住,过自由自在的独立生活。」
「你现在不自由?」他吓一跳,「你还要怎么样的自由?」
「我也说不上来,不过现在无论做什么,都得问过妈妈,讨厌。」
表哥笑,「将来有一份职业,你就会发觉,无论做什么,你都得问过老板。」
我连忙说:「那么我做老板。」
「那你又得事事问过客户。」他笑。
「唏。」我泄气,「做阔太太总可以吧,什么也不做。」
「事事得问过丈夫。」
「嗔?」我笑骂:「天下无安乐土?」
「人生根本就是这样。 有什么理由抱怨?你看我……」他的声音低下去。
「你放心,他们不停的在发明新的医药。」
「这不过是安慰我的话。」
我说:「你还要我怎么样?」
「你一向坦白得令人吃惊。」
「我一直要来看你,奈何功课忙。」
「毋忘我。」
「不会的。」我有歉意,我几乎就把他忘了。
「好好的念书,你将会用得着这张文凭。」
「我知道,现在无论唱流行曲的、写小说的,都是大学生。」
「应当是你安慰我,怎么反而由我安慰你。」他笑。
「表哥,我渴望看到外边的碧海蓝天。」
「去旅行呀,不是说要到欧洲?多教几个学生,储蓄是好习惯。」
「咦,你的口气似年轻导师。」
「啊,不好吗。」
「老土。」
「你看你那套价值观念,不知从何而来。」
「表哥,咱们出去走走。」
「去哪里?」
「到海滩。」
「这样吧,我们到郊外喝咖啡。」
「不,去钓鱼。
「我没有工具,要不要游泳?」
「真要命,说半天不得所以然。」我笑。
「看电影。」
「聊天。」
「到书店去。」
「在家下棋。」
我们哈哈大笑,今日,到现在,总算有乐趣。
姑妈很开心,她在一旁咪咪笑。我一早就该来这里,为什么要锦上添花?
结果我们并没有出去,表哥介绍我看许多许多的书,我们讨论研究很久,津津有味。
到傍晚吃过点心,我才告辞。
表哥嘱我常去,我应允。
自他家出来,已经华灯初上,我在海旁站一会儿,但觉前路茫茫,不知何去何从。
返家去吧。我同自己己说: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又不是一个重要的人物,谁也不知我是否逃过学,离开过家庭。
我走进咖啡室,叫杯饮料。
这里是时髦青年聚集之地,他们呼啸着打招呼,大笑,作弄对方。他们衣饰新奇,理一个秃发,戴反光太阳镜,穿尖头鞋,看着他们,我才知道自己落后。
我格格不入。
我从来没有这种小朋友。
我不喜旅行、远足、看喜剧片,我亦不喜联群结队、跳的士可、吃快餐店食物。
自小到大,我都是一个小大人,我从没向往过青少年的玩意儿。
我真倒霉。
那一台人看我一个人,忍不住善意地向我打招呼,他们都是好人,毫无疑问,但我有怯意。
「你叫什么名字?」他们问。
我耸耸肩,不肯说。
「一个人?寂寞?过来谈谈话。」
我真寂寞,我寂寞得希望有人廿四小时陪看我,向我说我爱听的话,同我做爱做的事,永不休止地爱护我忍耐我。
直至到这个愿望达到之前,我都会憔悴苍白。
这也许是每个人都会拥有的梦想。
「别怕难为情,说话呀。」
我只是微笑。
七点半了,我还赖在这里干什么?视归如死,因为家庭没有温暖。
有一个男孩子坐在我身旁,「你好。」
他很英俊,不过脸上有很多小疤。
我点一点头。
「失恋?」他问。
太唐突了,我不习惯这种新潮作风。
我叫伙计结账。
「再坐一会儿嘛,」那男孩子说:「做个朋友好不好?」
他仿佛要伸手来拉我,我放下十元钞票就逃脱。
在门口,有人叫住我。
是同学小健,「喂,今天测验,怎么不见你?」
我有点不好意思。
「你病了?怎么还满街跑?」
我说:「我逃学。」
「我不相信,你一向品学兼优。」
「我品劣兼质差。」
「怎么,低潮?」
「今天的题目难不难?」
「照例地啰嗦。」
「我可以补考?」
「自然。」他说:「你怎么在这里?」
「你又怎么在这儿?」
「我约了人。」
「我不知你也来这种地方。」
「来,一起进来喝杯东西。」
「我刚喝过。」
「你看上去很累。」
「出来一天了。」
「我送你回去?」他大概看出我情绪不稳。
「不用,我要走了,明天见。」
「喂,明天不要旷课。」
「得了。」一学期只有一次,他把我当坏学生了。
当下告别,我乘电车,自始站直到终站,又由终站乘回始站,三过其门而不入。
夜凉风劲,电车叮叮,别有风味。
有情侣在车头搂得很紧很紧,在热吻,我不敢看,怕肉麻,真不知这些人怎么可以大胆放肆到旁若无人,我服了他们。
九点钟的时候,我口渴、肚饿,眼皮都抬不起来,再不回去,就要露宿街头了。
我只得下车。
我还以为有人会请我吃烛光晚餐,留住我,不让我走,放最动听的音乐给我欣赏,对我作出许多应允。
我在做梦。
人生不得意事常八九。
我走入横街,天已经黑透。
「小姐。」
我吓得一颗心要从嘴里跃出来。
是警察。
「小姐,你何故游荡?」他问。
「我回家。」
「家在何方?」
「前面。」
「天黑了,少女一个人走路十分危险,我送你。」
嘿,原来还有这种事。
我只得在他护送下,返到家门。
他很礼貌的说:「再见。」
我也说:「再见。」
我伸手按铃。
母亲来替我开门,问我在什么地方逗留这么久,以前我也在同学家做过功课,试过十二点返家。
我也不分辩,连忙抢进浴室,用水洗刷全身。
我在沐浴时想,算了,示什么威抗什么议,英雄不吃眼前亏。
我长叹一声,家多么舒服,而父母维持这个家,也不容易,一切账单,要他们支付。
将来等我有能力独立,才自组家庭。
一切还得押后,现在总得忍耐一点,不要处处与大人作对。
我把那枝牙刷自大布袋中取出放好。
用毛巾包着湿头发出去,母亲说:「为什么一副疲倦?」
「今天她测验。」姐说。
我一怔,「你怎么知道?」
「上星期你告诉我的。」
她倒记得,这样看来,她倒不是不关心我的。
她又说:「今天是你生日,你怎忘了?」
我生日?
妈妈说:「十九足岁,替你做了爱吃的菜,却到如今才回来,都冷了。」
姐姐说:「把蛋糕拿出来。」
我愕住,半晌才说:「不,我还没吃饭,菜冷了不要紧,我饿。」
母亲连忙把莱取出,盛饭给我,我连吃两碗。
我怎么会认为他们不爱我?奇怪,完全无稽。
吃完饭父亲捧出蛋糕,切开,每人一块。
母亲说:「去年也是这个样子,买了蛋糕也不见你。」
那是我粗心,我做得不对。
姐姐说:「我买了一样东西送你,我记得你说过一百次,你羡慕韩清丽那条项链。」她把一只小盒子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正是我想要的一只碎钻十字架连白金颈链。
「啊。」我叫出来。
「不便宜呵,」姐姐笑:「我牺牲到日本旅行买给你的。」
「为什么?!」我极之感动。
「因为你是小妹。」她耸耸肩。
我看着她。她还是关心我的,物质并不代表一切,但是藉着物质,你知道人对你的爱念。
我马上挂在脖子上。
「其实有没有这条颈链,你都比韩清丽强得多。」
「谢谢你。」
「睡吧,明天还要上课。」
我累得倒在床上,整个像要散开来一样,眼泪滴在我脸上,凉凉的,钻石坠子在胸上,也是凉凉的。
真奇怪,今日早上,我还想离家出走,但到现在,有谁赶我,我都不走。
人,就是这奇怪,别问我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变是少女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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