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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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灵(短篇小说集)-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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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辅导我心理,说得很明白,“这是常见的个案,与因果无关。”
但是好几个月以後,我彷佛还听见婴儿低低哭泣的声音。
我不能忘记没有机会出生的小孩。侧身看见丈夫睡得那麽舒服,就明白男女永远无法平等。
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寂寞,决心善待自己,出去买了许多新衣服新首饰。
妹妹来看到,很惋惜的说:“你都来不及穿,就会再度卷土重来。”
我没有那麽大的勇气。
著实寂寥了数个月,连过农历年都不肯外出,孵在家中看电视。,
为夫的那位出尽百宝,才哄得我回心转意,略见笑容,时间已是初夏。
再度怀孕,恐惧大於一切,一点乐趣也没有,担心得什麽似的。
半夜常常跳起来,一额冷汗,推醒丈夫,“胎儿不动了。”
第二天一大早去看医生,验明无事才放下心来。
事业上的声誉跌至最低点,三日两头的告假,熬到第四个月,索性取了长假,在家准备做母亲。
医生问我想不想知道胎儿的性别。
我摇摇头,我只要他健康。想到这里,哭泣起来,由此可知身受的压力有多麽大。
老人家们的兴趣又回来了,纷纷说定是个男的,我的反应很冷淡,因为上次他们没有支持我。
我开始织毛衣,佣人也雇好,教她做我喜欢的食物,家中闹哄哄,话题忽然多起来,很像一个家的样子。
孩子,真是一个家不能缺乏的成员。

小衣服一堆一堆买回来,光是毯子收了一打以上,只有机会穿几次的小大衣小鞋子,银制的叮铛,发出声音的毛毛玩具!什麽都有。
在普天腾欢中,我又悄悄的想起第一个孩子来。
发生了什麽,错在何处?
他在胎中,有没有害怕,有没有哭泣?
我想得太多了。
第二胎也是早产。
脸色苍白地与丈夫赶到医院,一颗心像是要从胸膛中跃出来,忽忽推入产房,动手术取出婴儿。
是个男婴。
哗,夫家的长辈举行狂欢派对,我独自带著伤口在病床上憔悴。
没见过那麽小的婴儿。体重只两公斤多左右,浑身皱皮,头只得一只西柚般大,没有头发,张大嘴哭泣,但没有声音。
医生说:“是个强健的小家伙,暂且观察三两天,相信可以与你一齐出院。”
我还是害怕,再三要医生保证。
他安慰我,叫我休息。
我与孩子隔离睡。
做人真没意思,经过千辛万苦,才来到这世界上,还是见不到母亲。
去育婴间看他时我顿时忘记一切的痛苦,偷偷数他足趾手指,生怕少了什麽。
不知道他像谁,谁看得出来?但他祖父母一口咬定,他长得就是他父亲的翻版。
祖父一边看著他一边说:“他个子是小,但不要紧,他弟弟会比较壮。”
他弟弟?我想我无能为力了。
第七天,医生把他交在我手中,我们母子俩一起出院。
衣服太大,他身子太小,不大合身。
褓姆接过他说,“不怕不怕,吃一个月奶就胖了。”
我很怀疑,每次喝半瓶牛奶就够他长肉?奶粉广告中的婴儿跟他完全不同,人家肉嘟嘟,不过依我看,他也不差。
老太太恋恋不舍,不肯回家,这个不放心,那个不放心,又回忆起数十年前,她看护我的丈夫的盛况。
晚上我睡得像一只猪,忘了已做母亲。
早上惊醒,摸摸腹部,想起前尘往事,立刻跳起来去探访他。
他在洗澡。
个子小,乾脆用洗脸盆当浴缸,他爹坐前座参观,我在後座。
他忽然蠕动嘴巴,仿佛要叫人的样子,单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已经叫我热血上涌,感动得要哭,父母对孩子的要求是越来越低了。
他开始胖。
开头不觉得,後来越看他越漂亮,身体的活动量也增加,脸色粉红,表情也比较多,半夜哭起来,声震屋瓦。
丈夫呻吟:“真奇怪,那麽小的身体可以发出那麽大的声音来,这真是我们的儿子?”
我很高兴,放下心来。
他没有事,而我恢复正常生活,在假期後重新上班。
丈夫一放工便赶回来看他,非常不放心,像是怕他溜掉。我跟丈夫完全相反,我觉得责任已完,下班忙著见长久不见的朋友,购物、吃茶。
对了,我还要努力做健身操。
为著这个孩子,前前後後拖了约两年,整个身子拖垮,三围不像样子,衣服全穿不下,
还不趁这个时候收拾收拾,悔之便晚。
我的生活非常忙碌。
老板欢迎我复职,他说:“以前可是我手下一员猛将,後来以家庭为重,荒废了两年,
我最怕女主管返璞归真,走入厨房,无端损失人才,现在要看你重振雄风了。”
我下定决心,不令他失望。
一连两三宗公事,都做得非常漂亮,公司又对我恢复信心。
我看著摇篮里的小东西,不禁说:“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早做了那讨厌小张的上司。”
现在别人都升级,只剩下我,要从头开始急起直追。
我瞪著他,他也瞪著我,忽然之间他扑过来,把头藏在我怀抱中,咯咯的笑。
我紧紧抱住儿子,喃喃说:“小张,我看你还能得意多久,我会追上来,我会。”
我还是认为值得。
事业与家庭是可以并重的.我告诉你什么与家庭不能并重,下班後还坚持交际应酬出锋头就真正不能有家庭生活了。
明知不对,也很少在六点钟以前回到家。
丈夫渐生怨言。
他说他比较喜欢我在家那段时间。
基於自私的原因,那是一定的,当时我什么都靠他,胡里胡涂,连去银行都要他代我,
除了孩子,一切都不重要,什么都能牺牲,时光倒流五十年,我变成三从四德的老式女人,让他享受到久已失传的温馨。
现在我恢复正常,人要争取的,我也要,不平则呜,凡事据理力争,自然没那段日子那么可爱。
谁要做一个可爱的人呢,最可爱的人,往往是被人占了便宜而不计较的老好人,花那么大的代价而换回可爱两字,我蚀不起这种本。
丈夫应当体谅我。
他说:“其实你可以在家过与世无争的生活,又短不了你吃的穿的。”
我啼笑皆非。我也是个大学生,我用了纳税人的金钱,四年专科毕业,总得为社会出力,倘若我选择在家做其小家庭主妇,何必经过这麽痛苦的学习过程。
我工作上刚有点眉目,他就要我退休?不不不。
我虽然是他的妻子,是婴儿的母亲,我更是我自己。
我怎么放弃原先的自己,变为寄生在家中的另一种动物——最不可思议是倚赖别人为生的人,做婴儿,因为无知,无可奈何。做伸手牌女人,才奇哉怪也,生活的著落竟操诸人手!
丈夫?丈夫也不过是一个人,他也有七情六欲,他有权改变主意,一声不高兴便停止供应,我怎么办?
不是不信他,仍是不信他是神明。
例子太多,不由你不心寒,任何人际关系,都会有可能发生变化,不能太过自信,然後等变化来到,视之如晴天霹雳,这样太幼稚。
我没有与他理论,但是我的行动表明我的想法,我把时间分为三份,我自己的,工作的,以及家庭的。
很抱歉,我越来越少参与夫家的活动.几乎变为隐形人。
他们家一个远房表兄说:“嘿!我一直不信你真有老婆,永远是独行侠,今日见了才 信。”
多麽讽刺,多么不给面子。
连母亲都听到传言,跑来劝我。
她讪讪地道出做女人的道理,我不敢说她那套没有用,但是不适合我用。
“你要知道,这样下去,多少会对婚姻有不一良影响。”
我笑说:“我不信有什麽影响,他要是爱我,我半夜不返他夸我有向上之心,他若不爱 我,我光是呼吸,他也嫌我多事。”
“你太托大了。”
“ 妈,我也是只有一条路走。”
“ 好自为之,亲家那边有一整年没见过你。”
“ 太夸张。”
“中秋你就没去。”
“我公司有事。”
母亲不满之倩,宣之於脸。
我拍拍她肩膀。
当夜我下班抱著日益活泼的孩子,丈夫对我发表意见。
他笑说:“看你,成套西服,五公分高跟鞋,一手拎公事包,一手抱著婴儿,根本不像。”
“怎么不像?”我也笑,“在外国杂志上,我看过不少类此照片。 亲不一定得身穿老布黑旗袍头梳小髻。”
“孩子怎么想?”
“孩子也喜欢漂亮神气的妈妈。”
“嘿!”丈夫说:“他都快不认得你了。”
“太夸张,人家还把孩子放托儿所里。”
他不再跟我说下去,当我不可救药。
我抱著孩子享受。
他胖胖的面孔贴在我面孔上,滑如丝,软如棉,香喷喷,小人儿表情很多了,眼睛乌溜溜,小嘴巴一直把我的耳朵当作可吃之物,也认生,被我抱久了会得四处找褓姆。
我爱他,自然我爱他,有谁要伤害他,我会为他拚命,但是我也爱自己,为什么两者不能并全?
他蹒跚的跨步自婴儿房走过来,一步两步三步,摔倒在地,爬过来,扶著我床沿,叫我。
我一把将他抱在半空,他穿著小小毛衣,小小牛仔裤,小小球鞋,越来越像个儿童。
我乐得心花怒放;同他说:“你要快点长大,陪妈妈去跳舞。”
丈夫在一旁听到,叹息说:“我从没听过做母亲有这样的愿望。”
“这种愿望比较实际,容易达到,难道我们这一代还盼望养儿防老不成?”
他翻一个身,接过八个月大的婴儿。
“哗,”他同儿子说:“你穿得这麽时髦?”
“这身衣服哪儿来的?”
“你问我,我问谁?”他不悦:“你是母亲呀。”
“你总是不放过我。”我生气。
“别在孩子面前吵架。”
“他还小。”
“语气都听得出。”
“是,他是神童。”
“我不要他做神童。”
我放下宝宝,对牢丈夫说:“孩子一出生你就同我抬杠。”
他沉思。
“你自己想想清楚,”我说:“这对我公不公平。”
“也许我怕寂寞,”他说:“我老觉得高潮经已过去,十分沮丧,看,你不再需要我,孩子也不接近我。”
“太好笑,”我诧异,“产後沮丧应当发生在我身上;你是怎么搅的?”
“答应我,下班後早些回来。”
“好的,我郑重考虑。”
他唏嘘,“我老了,你不觉得我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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