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业 (修改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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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业 (修改版)- 第1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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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药一日也不可停的。”承泰公主忧切道,凝望殿中半晌,犹自惴惴,不知进还是不进。

  这含章殿,每年开启一次。父皇平日不来此处,亦甚少见他流露思念之情,偶有提及母后,亦不见他有喜悲之色。然而一年之中,每逢母后忌日,他必定独宿于此,不容旁人打扰。

  今日一早,上朝,议事,召太子问答国策,批阅奏章至深夜……她时时留心,却见父皇依然淡定如常,勤勉理政,喜怒不形于色,除了穿戴黑衣素冠,与平日没有半分不同,亦不见分外悲戚。她以为,十年过去,也该淡了……

  承泰公主长叹一声,“传太医进药。”

  言罢,不待内侍通禀,她徐步直入殿门。

  内侍呆呆望了她背影,手心里渗出汗来,欲唤公主止步,却不敢开口。

  推开那扇熟悉而久违的殿门,承泰公主有刹那迟疑。

  前殿,立柱,垂幔,屏风……时光仿佛骤然倒流,昨日重现眼前。

  殿内弥散着她再熟悉不过的优昙香气,袅袅萦回,似在身边,又不可追寻。

  一切都没有变,连琴案上那一贴未填完的曲谱还在原处,似乎墨迹仍未干透。

  琴弦上不沾半点尘灰,仿佛片刻之前,还有人弹过。

  她有刹那的错觉,好像母后还在这里,就在那屏风后,绮窗下,闲闲倚了锦榻看书,听到她或潇潇欢笑着跑进来,会莞尔抬眸,取了丝巾,轻轻为她们拭去奔跑间冒出的微汗。

  她会柔声陪孩子们说话,听他们彼此争闹,说得累了,总会轻轻咳嗽。

  每每此时,父皇就会将她们赶走,不许再缠住母后。

  恍惚间,那屏风后真有低低咳嗽声传来。

  “母后!”她几乎脱口惊呼,转念却惊觉那是父皇的声音,是他在咳嗽。

  她疾步趋近,到了屏风前,骤然驻足,没有勇气转出来。

  父皇会生气么,她就这么闯进来了……承泰公主陡然手足无措,似乎做错事的孩子。

  “你来了。”
 
  父皇低沉含笑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透着淡淡温柔。

  她一惊,脸上顿时火烧一般发烫,心下急跳。

  “躲着就让我瞧不见么,还不过来!”父皇的声音几乎让她不敢相信,这哪里是平日冷肃的帝王,朦胧含笑间,浓浓暖意,深深缠眷,令她心中顿时如小鹿乱撞一般。

  承泰公主低头步出屏风,含怯垂眸,不敢抬头。

  良久,却不闻动静。

  她怔怔抬眼,却见那凤榻之上,绣帷低垂,榻前杯盏半倾,酒浆四溢。

  玄衣散发的父皇,脱冠敞衣醉卧于帷幔后,似醒非醒。

  “父皇?”她颤颤试着唤了一声。

  不闻应答,却听他低低笑了声,竟吟唱起断断续续的曲子。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她一时呆了,从未听过父皇吟唱,竟不知他的声音如此深沉缠绵,闻之心碎。

  《绿衣》,竟是这首悼怀亡妻的悲歌。

  她再也听不下去,蓦地屈膝,重重跪在榻前,“父皇,求您珍重龙体。”

  帷幔后的吟唱停了,她看见父皇半支了身子,侧首望过来,清峻容颜犹带戚色,眼底似有泪光隐隐,霜白两鬓散落了银丝几许,烛光下,竟显出几分落拓不羁。

  “怎会是你?”他看见她,飞扬入鬓的浓眉立时深蹙。

  她亦怔住,不知如何作答。

  父皇忽而一笑,颓然躺下,喃喃道,“奇怪,朕怎会梦见沁儿……阿妩,又是你弄鬼对不对?”

  他呵呵低笑,翻身向内而卧,“你不来入梦,我自会去见你。”

  承泰公主呆呆跪在原地,脸色转白。

  “父皇……”她薄唇翕动,忽然再不能自抑,泪水潸然滑落。

  原来,他只是误将她当作了她,连梦里也不愿多见自己一眼。

  十年相守,她陪着他,伴着他,敬他如君,侍他如父,分担他的孤寂哀伤……

  少年时,只知敬畏,仰望他如凛凛天神;

  渐至成年,看着他与母后一路执手,两情缠眷,方知世间果有情深至此;

  短短四年良辰如瞬,母后长逝,那高高在上的王座,从此只余他一个人,只影向天阙,手握天下生杀予夺,却挽不回最重要的一个人。十年生死,天人永隔……一天天,一年年,她从豆蔻少女而至韶年芳华,他从雄姿英发,而至两鬓染霜。

  他是君,是父,是她名义上的父皇……他收养她,予她荣宠亲恩,亲自教抚她和弟妹,不曾因母后早逝,而令他们少获半分关爱。他永虚后位,不纳六宫,世间女子再不曾入他眼里。

  母后在时,她也有小女儿态,也曾承欢膝下。

  母后不在,她成了长姐,必须站出来,代替母后留下的空白,呵护年幼弟妹,陪伴他身侧。

  父皇,澈儿,潇潇,都已是她最重要的亲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她已舍不得离他们而去,即便是小禾哥哥,也不能代替他们。

  旁人不懂,为什么她会执意留在宫中,误了嫁期,误了年华,转眼已是二十五的年纪。

  有人说承泰公主自负尊贵,连长安侯这般俊彦也不肯下嫁,也有人说承泰公主纯孝无双,甘愿长留宫中以报亲恩……是的,她真的甘愿!甘愿终身不嫁,只愿长伴在他身边,陪他一起走这漫漫帝王路……

  “父皇,你没有做梦,我是沁儿!”她哽咽扑到榻边,不顾一切抓住了父皇的手。

  “大胆!”萧綦霍然惊醒,起身,拂袖将她甩开。

  她跌在地上,哀哀抬头看他。

  “沁儿?”萧綦愕然蹙眉,犹带醉意,目中惊怒略消,随即归于疲惫,“谁让你进来的?”

  承泰公主凄然一笑,“父皇真的不愿看见我么?”

  他揉住额角,闭了闭眼,“朕头痛……你,退下罢。”

  “沁之知罪!”她终于鼓足勇气,颤声说出深埋心底已久的话,“父皇的悲伤,沁儿感同身受,看着您这样,沁儿……沁儿会心痛。”

  萧綦眉峰一挑,缄默看她,起身披上外袍。

  那是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袍,她认得,上面有母后亲手绣上的飞龙,灿金绣线已有些褪色。

  “你当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萧綦语声淡淡,透着憔悴和冷意,“平日你是最懂事的,今日却这般不知轻重,朕与皇后寝居之处,可以任人擅入么?”

  她咬紧了唇,倔强忍回眼泪,“沁儿擅入寝殿,只为提醒父皇进药,太医说,药不可停。”

  萧綦默然看她,目光稍见回暖。

  “有这份孝心,朕很欣慰。”他仍沉下脸,“今次朕不罚你,下不违例。来人”

  殿外侍卫不敢入内,在外面高声应诺。

  “将值守内侍廷杖二十。”萧綦冷冷道。

  侍卫齐声应是,连求饶声也未闻,便将人拖了下去。

  承泰公主跪在地上,只觉得手足发凉,全身微微颤抖。

  “下去吧。”萧綦挥了挥手,神色尽是倦淡。

  承泰公主缓缓起身,一步步退至屏风处,却又转身站定。

  “父皇,我听到你唱绿衣。”她噙了一丝笑容在唇边,目光迷离,“沁儿还想再听一次。”

  萧綦一震,蹙眉看她,旋即黯然一笑。

  “那不是给你听的。”他神色落寞,抬眼看了看眼前举止反常的长女,微觉诧异,“沁儿,你可是有事要对朕说?”

  承泰公主笑了,目光莹莹,略带小女儿娇态,“父皇,你先告诉我,绿衣是什么意思?”

  萧綦深深看她,烛光下,这娇嗔痴缠的小女儿模样,隐隐掀起他心底一处久已尘封的记忆。

  曾经,他的阿妩也会这般娇蛮含嗔,会撒娇说,萧綦,你再讲一个故事我就睡觉!

  那时候她也才双十年华,比今日的沁儿更年少。

  她只在他面前流露小女儿的娇痴,总爱缠住他讲故事,爱听他戎马征战的经历,听他少年时不为人知的趣事……她说,她想知道更多的他。

  他侧过头,不敢再看这样一双眼睛,不敢再回想往日情状。

  “绿衣,是一个男子怀念妻子的歌谣。”他缓缓开口,抚过身上旧袍的绣纹,淡淡而笑。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他的声音低沉微哑,一声声,一字字,都似断肠。

  “父皇永远忘不了母后,永远看不到旁人吧?”承泰公主含了一丝笑,低低探问。

  萧綦却未回答,恍惚良久,喃喃道,“沁儿,你看,含章殿里一切宛在……她还在这里,不曾离开。”

  是的,即便母后不在了,她的影子却永久留在这宫闱里,留在父皇心里,无处不在。

  承泰公主默默向萧綦屈身,“请父皇千万珍重,务必记得服药。”

  “朕知道了。”萧綦略点头。

  “儿臣确有一事,想求父皇恩准。”她说着,盈盈下拜,行了端庄的大礼。

  萧綦笑了,“何事如此郑重?”

  承泰公主一字一句道,“儿臣愿嫁与长安侯,请父皇赐婚。”




  四月廿九,圣旨下,承泰公主下嫁长安侯,待班师之日,即行大婚。

  这桩喜事令宫闱京华为之轰动。

  皇室已有许多年不曾有过婚嫁之喜。

  每个人都为这桩天赐良缘赞叹不已,更赞颂承泰公主孝德有嘉。

  父皇很有欣慰,但最高兴的人,大概还是越姑姑和澈儿。

  澈儿说,皇姐终于嫁出去了,以后再没人唠叨了。

  越姑姑甚至流下泪来,“承泰公主得遇良人,皇后在天之灵必会赐福于你。”

  西疆已定,长安侯班师回朝。

  五月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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