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可人平时不十分打扮,像她这样的人才,倘若浓妆起来,穿一些比较时式的服
装,那种艳光还不射得人头昏眼花?她颇有自知之明,故此尽穿些素净的衣服,略略
化妆,头发往后梳,然而越是如此淡扫蛾眉,越加出众。
我很少与她有接触,不过不识子都之骄者,乃无目者也,私底下总点留神。
夏季她喜欢穿一套浅灰色的麻布装。这种布料是很贵的,越皱越不便宜,一袭动
不动数千元,但是她同一个颜色,差不多款式的服装起码有十多二十套。
由此可知,她跑来写字楼工作,不是为薪水。
那是为什幺?
日子久了,总有蛛丝马迹露出来,要凭自己细心观察。
她一举手一投足有种很奇突的气质,跟常女不一样,我并不是在女人堆里混大的,
叫我详尽形容她那股味道,我说不上来,反正与一般女人有点不同就是了。
她并不是冷若冰霜,她时常微笑,非常有礼,听人说话的时候,全神贯注,但是
礼貌之外,还有点难以捉摸的神情,她从来不与同事争执,一年多了,从没出过错漏,
比她低三级的人向她无理取闹,她一样气定神闲,上司发脾气发牢骚,她也无动于衷。
人只当她好脾气,我觉得她深不可测。
为了什幺呢?这样的一个人,每天一早从家中出门,到这里来坐足八小时,有时
候还得扑出来开会,下大雨刮大风,一视同仁地要准时到抵目的地,说她为了那三百
元日薪?我死也不相信。
她是一个最诡秘的女人。
有一阵子我看卫斯理的科幻小说看多了,开始把林可人当作一个天外来客。她会
不会像海文方那样,是个蓝血人?流落在地球这个闷死人的落后星球上,有家归不得,
做了异乡客?
我为我的想象力哑然失笑。但说真的,她的确像个异邦人,不少次数,我曾经看
见,她美丽的双眸凝视窗外,微微叹息,整个人如蒙上一层薄雾,有种说不出的凄茫
感。
为什幺会这样?正当妙龄的女郎,有份不错的职业,长得又这样好,怎幺会有这
样的表情与心怀?
我不明白。
整间公司的同事也不明白。
她似乎不属于这个环境,生活得不投入,她打扮虽然整洁美观,调子却非常的低,
从没听见她为买到一件心爱的衬衫或晚装而高兴,而这正是一般写字间女郎的主要生
活情趣。
也没有闻说她看过哪场电影,去过什幺舞会,到过什幺国家旅行。
换句话说,她没有跟我们吵过架,但是我们也别妄想会有资格做她的朋友。
她把自己锁在一只盒子中,一只玻璃盒子,透明,但外人休想闯得进去。
怎幺会这样?
天气稍凉的时候,她换上秋装,清一色的奶油色系,她肤色又白,都是浅浅的杏
米,看上去更是无限的幽雅。
当然,女秘书莲达说她:〃一点都不会穿衣服,来来去去一个颜色,又没有款式,
古老十八代。〃
我微笑。
她居然凶霸的问:〃笑什幺?〃
女秘书与她们老板的关系一向很暧昧,莲达与我之间也如此,有一种旁人难以想
象的亲昵。
她说下去:〃今年流行松身迷你裙,仍然垫肩膀,鞋子的跟比较矮──〃
我接上去,〃金色围一条边的风气尚阴魂未散,衣服上缀七彩的流苏、星、图案,
化妆转为苍白,嘴唇又不流行鲜红……对不对?〃
她愕然,〃你怎幺知道?〃
别以为你特别有心得好不好?三十五元买本时尚杂志,谁不是流行专家?
我
笑。
那幺你说说,林小姐算不算懂得穿?
她不服气。
你不会明白的。
什幺叫不明白?
你们为穿而活着,她为活着而穿,听懂没有?
不知道你说什幺!
她睁大眼睛。
去干你的活去吧,小姐。
可人是办公室里惟一穿肉色丝袜的小姐。
别人的腿有时候像大花蛇,有时像生蛇皮癣,总之不肯静下来。
她连吃都吃得很素净。真是一贯作风。
她喜欢三文治小红茶,中午独自出去买只午餐盒子,通常是日本那种紫菜饭卷,
淡而无味,不知怎幺下咽,所以她身型略瘦。
一年多公司里有那幺多应酬,从不见她出席,也没有人知道她有什幺嗜好。
只有一次,圣诞节在写字楼开茶会,有人带了几瓶酒上来,她仍然留神,看瓶子
上招纸。
对一般女人来说,酒就是酒,越是贵的越是好酒,电视广告上最常出现的当然是
吃香的酒,但她对这个似乎有点研究。
她伸出纸杯,我替她斟了一点威士忌。
冰?
我问。
她点点头,替她加冰。
我留意看她,她始终没有喝完那杯酒。大概是嫌味道不好。这幺说来,她爱喝酒。
又有一次我问:〃看不看中文书?〃
她点点头。无论谁跟她说话,她永远全神贯注的应付,使人觉得一开口便令她紧
张,有点残忍,这也是大伙儿不大敢同她说话的原因。
我指的是流行小说。
我说着放两本小说在她面前,〃借给你。〃
谢谢。
她很客气。
但是看了没有,我也不知道,只晓得在适当的时候,约莫过了三星期,她把小说
退还给我。
我忍不住问她:〃老猫好不好看?无名发好不好看?〃
她微笑地点点头。
我很失望,既然她那幺坚持要维持这段距离,只好随得她去,我也跟其它的男同
事一样放弃。
林可人不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谁也没听过她口出怨言,怎幺有这幺可怕的女人?
嘴巴这幺严,什幺都不透露。
一年多了,完全不得要领。
今日莲达穿著一件新毛衣,夸张得不得了,当胸一只大豹子,花斑斑,两个袖子
一只红一只绿,看得人眼睛花,但是麻油拌韭菜,各人心里爱,你别说,她那些姊妹
们都涌过来赞她够眼光。
刚刚林可人经过,她们叽叽喳喳的说:〃这件衣服够别致,是不是,林小姐?〃
我连忙冷眼留神她的反应。
果然不出我所料,她非常由衷的说:〃是,真好看。〃这幺虚伪的话居然可以说
得这幺诚恳,这女人!
忽然之间她的目光接触到我的目光,我带点揶揄地侧侧头,她面孔涨得通红,立
刻走开。
这是她第一次露出真性情。
稍后在茶房她遇见我。我朝她笑,她欲言还休。
终于她问:〃你想我怎幺说?'这种三百元一件的毛衣我才看不上眼,你们根本
连穿的门路都没有,我受够了你们小家子气的奇装异服,自以为走在潮流的尖端?'〃
我怔住,没想到她忽然会忍不住,冲出心中话。
隔了好久我才说:〃那也不必说相反的话。〃
她说:〃为了不想再讨论那件事,敷衍几句是最了当的方法。〃
我震惊,〃你一直在敷衍我们?〃
她不响。
如果给我外头那些人知道,你可得罪人多了。
她苦笑,〃敷衍又说得罪,不敷衍更加得罪,动辄得罪,在这里做人真难。〃
为什幺要敷衍,为什幺不能跟我们做朋友?
她掠一掠头发,神色恢复正常,〃我说多了。〃
我要追上去,我想跟她再说几句,但是她已经翩然离去。
第二天,她恢复没事人一样,神色漠然。
但是我知道事情不会那幺简单。
果然,没几天,她递上辞职信,像一个间谍,行踪略露,立刻转移阵地。
下班,我在路上跟在她身后。
她转过头来,向我无奈的微笑。笑中透露无限沧桑,但忽然之间,我觉得她有真
实感。
我问:〃你到底是谁?〃
她答:〃我来自蝎子星云第九座银河的第十八个太阳系的一颗行星,离这里有三
百六十万光年,我的宇宙飞船撞毁在珠穆朗玛峰,我不幸三天三夜,才到尼泊尔,随即
选定香港作为我的落脚处。〃
我大笑,〃说来听听,我或许可以帮你回家。〃
她抬头看天空,〃可以吗?回家?〃
来──我们去喝一杯,我知道一家日本小馆子菜式味道十足。
我没有征求她
的同意,便挽起她的手。
我们坐定后,喝下几口米酒暖胃,我问:〃既然到处都一样,何须辞职?〃
希望在别处可以避开像你这幺观察入微的人。
为我的缘故?
她微笑。
你根本不需要这份工作。
你是指酬劳方面?你说对了。
那幺何必同贩夫走卒混在一起?
她又微笑,〃贩夫走卒不好吗?容易应付。〃
好,好,你不愿意揭露这个谜,咱们就不提。到了新公司,给我来电话,好不
好?
她点点头。
我拍拍她的手臂,〃不管你从什幺地方来,又要往什幺地方去,我们总是朋友,
你也总用得着朋友。〃
我们吃饱便在门口分手。
我没有建议送她回家,问了也是白问,她怎幺会肯。
第二天忙了一个上午。
下午我同莲达说:〃林小姐要离职,你看看怎幺送她。〃
她又不走了。
莲达扁扁嘴。
我一怔,〃是吗?怎幺一回事?〃
谁知道,反正总经理与她已经谈妥,谁知道那幺多!
我放下一颗心,这也好,转来转去,还不是一样的人,一样的事,反正她不过是
暂来歇脚的,或一年或两年,在哪里都没有关系,哪里都是他乡,哪里都有好为人师
的贩夫走卒。不见得乙公司的女秘书比这里的清秀,男职员又比这里斯文。
沦落在街头与街尾完全是同一回事。
我很高兴她看清了这一点。
可是我在公司里更不敢露出跟她相熟之意。怕她会不高兴。
林可人的身分始终是神秘的。
过年,长辈把我带到各种大型应酬场所,我乐得去开开眼界,却没有邀请女伴,
虽然他们一直客气地说:〃叫女朋友也一起来。〃
但是这年头在外头泡的女人,很年轻就很坏,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虽然A君出
席,但眼睛到处溜,留意在场的B君C君有无可能。
我很怕这种人际关系,觉得自己应付不来。
没想到在大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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