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整个孕程只胖了九公斤,比起动不动就增重十几二十公斤的其他孕妇而言,她看起来绝对不像海里的儒艮(海牛,俗称人鱼),坐公车一个人要占两个人的位子。
但重量全都集中在腹部的晏江,纤细的小腿支撑起上头的小玉西瓜,走起路来绝对能跟蜗牛比赛。
她感谢一切能让她减少脚程的现代化设备,一踏上电扶梯,她如释重负,到达二楼门诊区,她又垮脸颓肩,低著头完成那大约一百公尺的长路漫漫。
她熟悉地在下个转角处左转,视而不见的散漫让她没有看清前路,已成先驱的肚皮首当其冲的撞上迎面而来的人。
她惊喊一声,往后仰倒之际手臂被稳稳捉住,没有表演一手翻壳蜗牛。
“你的肚皮很有力,这个宝宝很壮喔!”没有一丝不悦的爽朗笑语。
“黎院长?”她尴尬不已地站好,清瘦多了的他竟能不动如山。
“我还记得你,预产期快到了吧?”书卷味极浓的笑容,和黎醒波的冷口冷面有著天壤之别。
“还有两个多星期。”
病过一场的他没有想像中荏弱,虽瘦,但精神极佳,面色健朗,
“先生很高兴吧?”他继续寒喧,她倒是一愣。
“还……还好。”她能说在所有相关人等当中,最高兴的不是那个虚构的先生,而是即将功德圆满的黎醒波吗?他不但对脾气日益火爆的她百般忍让,还让老张想法子弄些开胃的精致小点诱她进食,理由是——“你快生了,荷尔蒙就要正常了。”换句话说,他的容忍是有期限的,不是无止境的,心情自是愉悦,思及此,她胸口又无端地闷了。
“咦!你这背袋上的署名是晏——”他目光忽然被她身上陈旧的背袋所吸引。
那是个皮雕品,年代已久,是晏江画油画的父亲心血来潮时,为了和母亲一较长短的初试之作,图案朴实可爱,没有匠气。当年出事那天,她带在身上的就是这个硕果仅存的背袋,因为是父母唯一的遗物,个性不够细腻的她反倒费了点心思保养它,并不常携出使用。
“晏河。”
“晏河?”黎方双目精光一闪,诧异道:“画家晏河?”
“是,他是我父亲,已经在天上了。”她指指上空。
“真是可惜啊。”他惋惜地喟叹著。“当年我很看好他的,真没想到——”他扶了扶镜片,端看著她。“你跟你母亲很像,长这么大了。听说你被个远房亲戚收养,离开了南投,我现在家里还挂著晏先生的几幅画呢!那年原本和几个朋友说好要替他弄个大型画展的,可惜啊……”
“院长,您有我父亲的画?”她陡地两眼晶亮,疲态尽扫。“可不可以卖——”念头一出,她自己就浇了自己冷水。“算了,等我有钱再说。”
“小姑娘啊,晏河的画价今非昔比啦!我也舍不得割爱。不过你想看看我倒是欢迎你光临寒舍,让你见见不成问题的。”他拍拍她的肩。
“谢谢院长!您真是好人!”她禁不住雀跃地跳起来。
“稳住,稳住,别跌跤了。”遇到故人之女,他也颇感欣慰。造化弄人,谁都说不上缘分这东西会将人带往哪里。
黎方话刚说完,她下腹紧揪了一下,她一手撑住肚皮下方,还不觉异样,紧接著,相同的抽动再度发生,她皱拢眉心,笑意渐失。
一股湿热的液体猝不及防地渗出体外,沿著大腿下滑,她杏眼圆睁,反应不过来。“我……有东西……流出来……”
黎方镇定地、仔仔细细地在她周身观察了一遍后,泰然自若地笑道:“别怕,宝宝想出来跟你见面了,我马上叫人过来,你的指定大夫是——”
“黎醒波。”
“可真巧。”他抓了个疾奔而过的护士道:“通知黎医师,这位晏小姐破水了,推张床来,立即到待产室。”
她揪住黎方的衣袖,牙齿在打颤。“院长,您说,我会不会痛死?”
他纵声笑起来。“不会,要相信黎医师。”
晏江不相信黎醒波,当她的收缩频率变得紧密频繁、疼痛排山倒海而来,挥之不去的陌生痛楚让她彻底的失控。
“不生了!我不生了!我要回家!救命……”她打翻了护士递给她的白开水,拳头拼命往产床两边捶打而不觉痛——还有什么比产痛更甚?
“小姐,你没上过生产课程吗?这是必经的过程啊,你这样会白费力气的……别再打了,仪器会坏……”护士试图制住她挥舞的双手。
上课是一回事,真的要生了又是一回事,她终于明白从前听人说过有、人痛起来连丈夫祖宗十八代都可以骂遍,她现在也很想骂人,但是她能骂谁?她只能骂自己,是她自作自受。
“啊!”一阵更难挡的收缩袭来,她痛得喷泪,终于肆无忌惮地号哭起来。“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妈妈!”
“小姐,你别乱来,架子倒了!”护士手忙脚乱地将倒地的点滴架扶起。她第一次见到这么不能忍痛的产妇,再这样下去,晏江会把产房给拆了。
“护士小姐,我求你!我求你!去找——”她跳下床,猛地拉住另一位整理器械的护士,五指陷进护士手臂。
“找黎医师?他就快来了!”护士咬牙掰开她的利爪。
“别找他,去找根棒子,快!把我敲昏,我受不啦!”她开始尖声厉叫。
“小姐,如果能够的话,我很愿意帮这个忙,但黎医师会宰了我,快回去躺好,你不能下床。”
两个女人联手将力大无穷的她按回产台。
“晏江,你又不听话了。”黎醒波走进来。
晏江的叫声婴儿房那头都能听到。
“我要剖腹生产!我不要自然产,受不了啦!”她四肢踢蹬,没两下就把护士甩脱。
“晏江!”他攫住她手腕,耐性地哄道:“我们不是说好了,自然产对母体、对孩子都有利,你要忍住,力气要用对——”
“住口!你竟敢骗我,还说不疼,你来生看看!”她两手捞住他的衣领,硬生生将他拉向自己。
护士们呆立两旁,不知如何是好——竟然有病人敢对黎醒波动粗!
“我没骗你,再忍一下下,麻醉医师快来了,待会儿就帮你做无痛分娩,我先替你检查产道开了几指。”他冷静地拉开她的手,示意护士向前双手制住她。
他走到床尾,撩起产服下摆,才碰触到她的大腿内缘,更强一波的阵痛侵袭,她惨叫一声,屈起膝盖,足尖奋力朝上一踹——
“黎医师!”护士们异口同声地喊出。
她们奔向被踢向墙角、仰跌在地的黎醒波,骇然相觑——不能置信有病人二度动粗!
黎醒波晃晃微眩的脑袋,在护士扶持下勉力站起来,面色铁青,再接再厉走向在床上翻滚的晏江。
“晏江,我答应你,你想怎样就怎样,但是现在先冷静下来,深呼吸,正确地吐纳。”他握住她湿凉的指,想给她力量。
“你别骗我……”像溺水者攀上浮木,她使劲扭住他的领子,恶声恶气道:“我现在就要上麻药!你动作快,伤口别太大,我将来还想穿泳装——”已语无伦次。
“你再不听话,我就在你肚皮上刻花,让你见不了人!”他困难地从被扼紧的喉咙发声。“你们杵在那干什么?还不快过来!?”
护士被眼前互相说狠话的男女震住,一时乱了方寸,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啊!”晏江再度厉叫一声,只是,那声音短促发出便嘎然而止。
她紧缩的拳头松开了,淌满了汗的小脸望著黎醒波,像认不出他一样,下一刻,她摊软在他及时伸出的臂膀上,紧闭著眼。
他拍拍她湿滑的颊——不动了。
这女人,竟然用晕厥逃避了她的痛苦。
他很少这么小心翼翼地、戒慎地,让这软绵绵的小东西躺在他臂弯里,多数时候他将这些婴儿倒过来一提,便直接交给护士,很少再多看一眼。
当护士将这已清洗干净、包裹在粉红色棉巾里的宁馨儿送进产妇恢复室时,他两手一伸,在护士困惑的眼光下接了过来,噙著笑注视正在安睡的小婴儿。
很崭新的经验、很愉快的感觉,小东西全然信任地安躺在他怀中,小小的嘴绽著微微的笑痕,合上的眼线很长,睫毛浓密,眉毛弯长,像晏江。
他忍不住笑出声,胸膛的震动惊动了小东西……皱了皱眉头,眨了眨眼皮,醒了。
缓慢地睁开眼,圆而黑的眼珠朝上方凝视著,明知道初生的幼婴视力尚未发育完整,他仍愿意私心相信小东西是看得见他的。
床上的人儿有了动静,模糊地呻吟,他靠近床畔,审视著晏江,轻唤几声。
她悠悠转醒,一时间还不能意会身在何处,只呓语了一句:“不疼了。”
“孩子都生了,当然不疼了。”
这一句让她真正从半梦半醒问归魂了,她愣愣地看著他,虚弱而迟疑地问:“我直接跳过那一段了?像作梦一样,真好。”
他按了床边的控制键,让她上身随著床铺前倾,与他面对面。眼前这个恢复了天真柔和的女人,和阵痛时的疯狂判若两人。
“不想看看孩子吗?”他将孩子举到她面前。
“呵,好小,好好玩!”她惊喜地搂抱住,发现手腕还在进行点滴注射,婴儿的身体又柔软,不好摆弄,怕弄疼了孩子,又交还他。“你抱你抱,我看就好。”
她有些手足无措,但看起来是开心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孩子身上,笑咪咪问:“眼睛很大,你说他像不像我?”
“像。”他肯定地点头。
“那就好。他多重?”
“二千九百公克,你吃得一直不多。”
“没关系,我可以把他喂胖。”她信心满满的笑。
他有些出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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