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晃晃悠悠便也过了大半年。
这一日一早下了朝,颜莘便跟世宗请了假。回府换了便衣,带了两个身手不错的侍卫,牵了马,从角门出了宫,一路朝东,直奔玉澜山脚下。
今天的天气还是不错的。虽是秋老虎仍肆虐,上午却也并不酷暑。
待进了近郊,颜莘便不再一路急行,只下了马,一路看景,一路溜达,朝灵恩寺走去。
说是出宫走走,实际上是去见一个人。
这灵恩寺已有百年基业。因是京城附近唯一的寺院,因此香火旺盛,游人颇多。又兼玉澜山景色好,因此颜莘也常往这边来。
灵恩寺有一位得道高尼,法号显静。
据说她舍身前也是出身书香门第。出生时便有一个跛脚疯尼,言她在尘世中必然受苦,要随了去。阖家数年只得这一女,如何舍得,便将尼姑赶走。果然到得十三岁上,染了恶疾,眼看不保,梦里忽见那跛脚尼,因稽首相问:“姑姑,此系何方?仙师法号?”尼姑笑道,“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时驻足而已。”一梦惊醒,病竟痊愈。从此索性剪了三千烦恼丝,舍了家业,投身灵恩寺来。
颜莘也是因一日在玉澜山脚下办事,偶遇显静,几番交谈,甚是投机。她见显静不过三十岁上下年纪,竟不料已是寺中长老。又因她悟性了然,修习精深,谈吐有致,见识卓越,被颜莘引为知交。便告知了她自己身份。显静却也不是很惊讶,仍如常交往。
所以颜莘每每出了想不透的麻烦,都忍不住往灵恩寺跑。
此刻,颜莘正翘脚坐在显静禅房里唯一一张有个蒲团的黄杨木椅子上。
显静一手慢慢转着精巧的琉璃茶壶,一手从上往下浇淋热水,为的是将茶里的清香浸了开来。
待水淋尽了,方徐徐倒进一对青窑茶盅里。递了一个给颜莘。
“这是今年明前的六安银针,请殿下尝尝。”
颜莘端起茶盅,见水色碧绿,叶片厚实明亮,形如莲花。沏茶时便雾气蒸腾,更是清香四溢。抿了一口,只觉气味清香高爽,余韵留齿不散。
“果然好茶。”颜莘赞道。
“六安因有药效,历来为皇家所禁,大内并无供品。贫尼也是想殿下定然没有尝过,所以才取出来献丑。但这茶确是好茶,《霍山县志》载:‘本山货属,以茶品冠。其品之最上者曰银针,仅取枝顶一枪;次曰雀舌,取枝顶二叶微展者;又次曰梅花片,择最嫩叶位置;曰松萝……俱以雨前为贵。’这银针每年统共只得不到二斤,而至贫尼之手,又不足二两。”
这时外间走进来一个小尼姑,手里端了一盆水,放到桌上。显静便将琉璃茶壶连带剩下的茶水澎了进去。
“这是外间刚打上来的清凉井水,”显静解释道,“暑间炎热,等下再用便是凉茶了。”
颜莘莞尔:“大师这等细致。”
“既是殿下到此,老尼又岂敢怠慢。”
说完二人对视,心领神会一笑。
“大师近日倒是愈发雅静了。”说完这话,颜莘在心里腹诽,我大老远辞了事情跑来找你,你也不关心关心我有什么事儿,就要我坐这里陪你品茶。瞧你多金贵的茶,这天下都是我们颜家的,什么茶喝不到。
显静这时却呼了声佛号,仿佛看穿了颜莘似的说道,“贫尼虽说是槛外人,但也知殿下必是为些俗事苦恼。贫尼无处开解,只为殿下说说我佛五祖传衣钵于六祖的故事。”
“愿闻其详。”
“我佛五祖欲传其衣钵,苦于无人接任,便命座下弟子提偈语于壁。其首席弟子作曰:
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众人深以为然,只五祖并未为之所动。时六祖尚为俗事杂役,路经此处,乃在其下续曰: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五祖见之大喜,命人寻了六祖来,乃传其衣钵。”
“这个故事我倒是也知道。这世间万物,本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也是你们佛法的说法。我们俗人自然是看不透的。”颜莘仔细品了品,悟道。
“殿下所言差矣。所谓佛法者,即非佛法。我佛并不因皈依我佛者而划分天下众生。学我佛法者,自然能得我佛恩惠;舍我佛法者,亦为我佛所庇。但这天下间人,却往往不明此理。”
“大师说得是。”
“做事往往瞻前顾后,只徒然自扰,却不如称意随心,见事所趋。所谓“天性之谓道”,困扰殿下的俗务,本也不是什么事,殿下且只宽心,只作顺其自然。”
“我也正是为这些俗事。”颜莘在显静这里,一向用的“我”的自称,“凡人心中自有侧重。先时我承诺母皇父后以国事为重,总以为自己不会为色所惑。如今心中早已不复往昔平静,只担心自己就此失了方向。”
“殿下不必为此事费神。我观殿下,为人端庄,行事谦谨,万万不会被一二俗人俗事困扰。只须心自开阔,眼自高界,便无碍矣。”
“大师不知。这次我可是动了真心。”
“无妨。”
“是痴心指望能成连理的。”
“这更是好事了。”
见颜莘还在犹豫,显静又道,“古人云:人生之百年,梦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仅存者,十之一二耳,况我辈蒲柳之质,犹未必百年乎?”
“这不像大师你这出家人说的。”
“殿下乃世之英雌,位登大宝之日便是真龙天子。岂又能不知龙之变化: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不论如何计较,终究是真龙。”
颜莘这才点头。
“殿下即便是为女儿情事羁绕,也只可韬光养晦,不会失了真灵。须知‘笑指白莲闲处看,污泥香里养灵珠’,若芙蕖之物尚且出自污沼,况殿下人中龙凤乎?”
一席话说到颜莘把来时的抑郁一扫而光。又兴致勃勃地说笑起来。待再饮了杯凉茶,祛去暑气,说了几句闲话,才告辞离去。
回去的路上,颜莘这才有心情到处逛逛。又专门到了街市上,在一个专卖搪瓷人像的摊子上,买了几个素胚勾勒的宫装男子像,带回去玩儿。转身又看见另有个摊子上卖首饰的,一时兴起,又拈了根黄杨木簪子,回去送舒芷。
是夜,颜莘宿在清如苑。
良辰美景奈何天1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颜莘过得十分惬意。所以后来她有时候也会想,有芮叶在的那两年,真的是自己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世宗的身体状况也有了好转,又重拾起了繁重的朝务。外人都说太子年幼,皇帝终究不放心;只颜莘自己知道,母皇一者是看见女儿年纪轻轻,终日辛苦,多少也有些不忍;再者也是想要自己休养一段时日,好准备诞育后嗣,以早日延续皇家血脉。
自本朝太宗皇帝起,颜姓一脉竟也成了单传。颜莘本也该有个姨娘的,只是幼年时便生了恶疾,夭折了。世宗身体羸弱,竟也只得了颜莘一缕血脉。如今倒也只能一心盼着颜莘能早日有了后嗣,也好为颜姓皇族开枝散叶。
大慕对于夫侍生育子女,有着严格的规矩。民间人家,一妻一夫,若是喜欢,可随意生了去。但只要是略有些身份地位的官员、商贾,自庶夫入门,便要长年服用避孕药物,直到正夫有了嫡女,或正夫确实无法诞育嫡女,方按家主意思,停药受孕。这种操作一方面是为了后代健康着想,要算好了时机,选好了日子,才能确保婴儿生产时不受父母身体状态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更主要的,是为了确保长女出自正室,防止身份较低的庶夫借生育女儿之机,因嫡子夺正室之位。
而皇宫里的君卿受孕,更是严格受到控制的。在皇后没有生育女儿的情况下,其他侍君一般是不会先有身孕的。而侍君生育的先后顺序,自然也代表了其得宠的程度。
颜莘的四位侍书入宫已有近两年之久,禀性气度都基本定了性,册太子君之事因此已被提上日程。众人均知,虽然颜莘属意芮叶,但同为侍书的莫璃也颇受喜爱,兼之其母莫玄素在朝堂上影响力巨大,因此十分强势,又闻颜莘的表兄耀荣郡主已虚龄二十四,世宗早有将其正配给颜莘之意。但既然世宗和凌皇后尚未在任何公开场合明确表态,到底谁会有太子的第一个孩子,倒也成了不解之谜。
香风旖旎。几丝柳絮在风里夹带着,飘悠悠地打着转儿,满地的木棉花,似拂落了一地的红萃。随风掠过的,不知是花草的气息还是他身上熏香的味道, 颜莘只觉得好闻得不得了。
一首广陵曲绮丽清远,令人肃穆。正沉醉在这良辰美景之中,突然曲终收拨,抚琴者在羽弦上收了音。
身处的这座亭子是一座深入莲池的水阁凉亭,也是颜莘与芮叶最初相识的地方。
在遇到颜莘以前,芮叶也是偶尔发现这个凉亭是个好地方,于是他就经常来这里抚琴。
记得自己初到太子府,一切都那么陌生。
来了半月,除去例行的问安、参加典礼,他甚至都没有单独和殿下在一起呆过。
本来母亲和家人对他寄予了很大希望,可是在他在遴选侍书的时候,就早已发现有那么多优秀的竞争者。
自己也是以微弱的优势被选出的。一来到这里,便发现殿下身边更是人才济济。那半个月内,殿下不仅连表现的机会没有给过自己,甚至……好像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本来就是不爱那些荣华富贵的。待字闺中的时候就已经对自己家里男人们争风吃醋不屑一顾,更别提要他想尽各种手段去讨好殿下了。
听说殿下带了莫侍书以家眷的身份参加了家宴;之后莫侍书、甘侍书连日在殿下书房伺候,大家都说殿下十分高兴……
可他没有勇气也和他们一样。
好在还有那个水卉,也和自己似的,不会主动去讨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