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这样的,〃我解释,〃这跟走路无关,多少个下雨天,中环人挤人,伞擦伞,那些打字员模样的女孩'啧啧'对我有烦言,我都不动声色。〃
〃太伟大了。〃叮噹白我一眼。
我气结,〃你根本不是在听。〃
〃我是在听,你说下去呀。〃
〃叮噹,你在家太久了,闲时取出鸡血石的印章,往朱砂印泥上盖一盖,对牢亮光盖个印,慢慢鉴赏,你根本不知道外头在发生什么事。〃
叮噹微笑,〃好,讽刺我与时代脱节。〃
〃你只知道特地在大雨的时候约好诸闲杂太太小姐到半岛喝下午茶,贪其情调好,你可知柴湾的居民在下雨天早上六点便得出门,为了怕堵车迟到?〃
〃这跟你放风帆受了气回来,有什么关系?〃
我气结。
〃你想我替你报仇?在专栏中把那艘黑色魔鬼游艇骂个半死?此间不少女作家具此类作风,可惜我不是其中之一,对于社会问题,我无能为力。〃
〃最低限度,你有的是时间,你可以帮我调查的。〃
〃你应当委托私家侦探。〃
〃叮噹!〃
〃大雄,你的脾气老不改,去年有一部法拉利在香岛道超你的车,你就千辛万苦把车主找出来,在一盘国际象棋中把他击倒,才算出口气,大雄,你都三十多了,这样好意气,辛不辛苦?〃
我声音低了下来,〃对,叮噹,你说得对。〃
〃这种无谓的意气,争来干什么?忘记它,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下不了台。〃
〃如果我去买东西,跟态度不良的售货员争执,你会不会同情我?〃
〃不。〃我说,〃好了,叮噹,我答应你,我不再追究这件事。〃
〃香港太挤,下个月我们到菲律宾去玩风帆,可好?〃
我〃破涕为笑〃。
我非常努力地把这件事忘掉,同时安排假期,与叮噹到马尼拉去。
我们买的是头等机票。
叮噹这个人平时衣食住行都很经济,但坐飞机,不论长程短程,她一定搭头等,她说她的身体无法折叠,歉甚。
对于她这些小习惯,我一律尊重,并无异议。
飞机往马尼拉只需三小时左右,我们的一班飞机却迟迟不开,足足延时二十分钟。
这次是叮噹不耐烦:〃发生故障吗?〃
我说:〃恐怕是在等什么重要人物吧。〃
〃最恨这种人,〃叮噹说,〃要摆架子,耍大牌,干吗不自备小型喷射机?〃
我笑,〃那岂非风流不为人知,犹如锦衣夜行?〃
隔壁一位洋太太说:〃可不是!这些人非要令到别人不便,才会满足到虚荣心。〃
叮噹说:〃所以说可恶。〃
我笑:〃现在看看是谁暴躁?〃
她翘起嘴唇,不语。
后座的外国老先生说:〃等一会儿迟到客上机,我们该有所表示才是。〃
叮噹说:〃对,我们鼓掌表示欢迎。〃
洋太太说:〃妙极。〃
我召来侍应生,〃到底是谁迟到?为什么要等他?〃
侍应生很尴尬,证明我们的猜想是对的。
叮噹正颜地说:〃就算这架飞机是他的,既然出售机票载客,顾客的权利就大于他,什么意思!〃
侍应生低声下气,〃对不起,对不起,已经上来了。〃
我转过头去,只见一行五个男人,夹着一个女子上机舱来,我不顾三七二十一,先替女朋友出了这口气再说,一个眼色,头等舱六七个乘客便大力鼓掌。
那五个男人面色发青,又自知理亏,便佯装低头,那女子身穿黑衣,头戴一顶黑色网纱帽子,看不清楚容貌,独自坐开。
兴奋完毕,我同叮噹说:〃很面熟,是不是?〃
叮噹陷入沉思当中。
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人?
可能吗?根本看不清楚她的容颜。
忽然之间我脑中灵光一现,冲口而出一一〃音乐厅!〃
而叮噹与我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黑衣女!〃
我连忙压低声音,〃记得吗?重阳庆子的小提琴音乐会。〃
〃香氏企业独自资助的音乐会。〃叮噹悄悄说。
〃香氏一一香。〃我睁大眼睛,〃叮噹,有没有可能?是否会得来全不费功夫?〃
〃那艘撞上来的黑色魔艇。〃叮噹紧张地说,〃我们这是第三次与她交手。〃
〃这次她有什么理由?〃
〃她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她心理变态。〃
〃叮噹,〃我笑,〃现在是谁武断兼心急?〃
〃你想想,一而再,再而三地耀武扬威,唯我独尊、表现自我,这种所作所为,是心理正常的人做得出来的?〃叮噹说。
我半晌无语。
后座静得很。
叮噹说:〃幸亏这是个资本主义社会,有钱好说话。〃
〃可是人家的钱比你多。〃
〃不,〃叮噹马上回驳,〃我与她所付的飞机票资是同样数目。〃
我点点头,〃说得好。〃
〃所以她没有资格叫我们等。〃
〃算了,〃轮到我开解她,〃我们已经令得她十分难堪,别因她而损失一个愉快的假期。〃
其实我与叮噹十分臭味相投,两个人都沉不住气,却偏偏会教训对方。
叮噹想一想,把头靠在我肩膀上瞌睡。
叮噹有时候也颇恃才傲物,颇有狂态,但情人眼里出西施,我觉得她就算嘴巴上占些便宜,也带些自嘲性质,无伤大雅。
不比这位黑衣女,简直有点〃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味道。
也许她已是老太太了,黑色面幕一掀开来,木乃伊似的面孔,吓得我们大声惊喊。
我们怎能与一位老太婆争持?
但看情形她身型又不似七老八十,我偷偷往后面看,没瞧到什么,便起身往洗手间,企图经过她身边时瞄一瞄,可是我一站起来,她身边的五名大汉也都忽然齐齐站起来,像肉屏风似的挡住视线。
我撇撇嘴,心想:〃好稀奇吗?香饽饽乎?〃
叮噹像是会读我的心意,闭着双眼,抿着嘴笑,这小娘!
〃瞧我的。〃她说。
〃你有什么好瞧?〃
〃我去打听她的来龙去脉。〃
我拍一下自己的头,〃我怎么没想到,现成放着赵世伯。〃
叮噹笑,〃最好是原机回香港,风帆也不必理,是不是?〃
〃是。〃
她深得我心。
她叹口气,〃这就是我们住在这挤迫的香炉峰下原因之一吧!太热闹太精彩的生活,谁舍得放弃?〃
下飞机的时候,神秘女子身边仍然挡满保镖,我只看到黑纱被一阵热风带起。
洋太太喃喃地说:〃她以为她是积姬奥纳西斯。〃
看来不止我一个人对她有好奇心了。
我与叮噹在马尼拉胡混数天便折返回香港,马上捉住赵世伯来查黑衣女家底。
赵世伯人称赵翁,是一个白手兴家的好汉,他有三个儿子,两个留美,不肯回来,一个承继了他的事业,干得有声有色,却又没有公子哥儿的积习,赵三是个极难得的人物。
我认识赵三的过程,说来渐愧一一开头他对叮哨也颇有意思,可以说是我自他手中把叮噹抢过来的,但后来大家成为好朋友,进一步也认识赵翁。
赵翁好客、可亲,长者之风表露无遗,他不是寂寞的老人,大家都乐意同他亲近,他的女朋友年轻貌美得令我们小一辈都咋舌。
我探访赵翁那日,叮噹有点事,不克陪我,我单刀赴会。
赵翁坐在书房内,豪华四声道音响设备,在遥控设计下千变万化,播出悦耳的音乐。
赵翁在吸烟斗,烟丝甜甘甘的香味令我深呼吸不已。
他〃卜卜〃地把烟灰敲出来,又再燃上。
〃凌小姐呢?〃他问。
我说:〃叮噹她没空,有点事。〃
赵翁说:〃城内那么多女孩子,就数她有格,中文那么流利,文字在她手中,出神入化,谁敢不看她的作品?〃
〃赵世伯过奖,也不过是供太太小姐消遣而已。〃
〃我儿子一直很欣赏叮噹,可惜被你追了去,不过也罢,你也是个人才。〃
〃多谢赵世伯。〃我微笑。
〃许多人以为女人写作,必然是家庭手作式,屈居小住宅中,书些婆妈见解,爱皮西东南西北不通,凌小姐不一样。〃
我沉默。
看来喜欢叮噹的人还真不少。
待赵翁赞完叮噹,我们便沉默下来。
偷得浮生半日闲,我乘机享受一下这间宽大宁静书房内的独特气氛。
〃一一你要向我打听的这个人……〃
我欠欠身。
赵翁肯出马,无往不利,他处于半退休状态已有多年,闲来喜结交三教九流人马,否则我与叮噹也不能够登堂入室,成为他的朋友,赵翁认识的人,包括卫斯理与白素!
他说:〃香氏企业的根据地,并不是香港。〃
我耐心地聆听。
〃是以香氏的后人,并不时在香港出现。〃
我〃张大〃了耳朵。
〃最近香港部分的事业,由香氏的一个女儿来接手管理。〃
〃呵!〃
〃香氏本人在去年去世,这件事你是知道的了?〃
〃我不知。〃
〃也难怪你,他在苏黎世过身,没有宣扬。香氏不比我,我颇喜出风头,追女人。〃他朝我眨眨眼,〃人家是大企业家,生活严肃沉朴。〃
我笑了。
〃我死的时候,讣闻一定登满全港报纸全版首页。〃他长叹一声,〃要每个晚辈来鞠躬。〃赵翁说。
〃到时我也成为老伯伯。〃我捧他一捧,安他一慰,〃怕弯不下腰。〃
赵翁又沉默下来。
又过很久,他说:〃大雄,你所说的这个女子,我也见过。〃
我震惊,没料到会得到一手资料,不知怎地,兴奋无比。
为什么?自己也说不上来。
我屏息等候赵世伯说下去。
〃我与香氏素有往来,从未听过香某人有这个女儿,香某虽有子有女,但几个女儿都是坐四望五的人了,又不理外头的事,所以我也罕纳。〃
〃她很年轻?〃
〃不是很年轻,三十来岁年纪。〃
我盼望地问:〃长得可美?〃
赵世伯很肯定地说:〃不,不美。〃
〃呵。〃我一阵失望,死心不息,〃比叮噹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