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她是一个洋女,黄色油腻头发,褪了色的玻璃眼珠、黑眼圈,脸上有瘀青,啊真可怕,一般人口中的残花败柳,就该是这个模样。
她是谁,为何上门来。
一个妻子最恐惧的事终于发生了。
程岭蹬蹬蹬退后几步,脚步踉跄。
门外的人并没发觉门内有人,不知事情已经败露,还在争执。
终于印三自口袋掏出钞票,付给她,〃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那女子满意了,转身走下木楼梯离去。
她来过几次?以前程岭睡得沉,不发觉,最近身体不适,容易醒,被她拆穿好情。
她静静坐在沙发上。
只见印三关上门,吁出一口气,轻轻走回房间去。
这时,程岭在他身后开亮了灯。
印三像一个被警察当场逮捕的贼。
他机械式转过身子,呆呆地看着程岭。
程岭忽然轻轻说:〃我刚在想,我怎么会有福气过太平日子。〃
说罢,她起身进房,关上门,刚想睡,忽然呕吐起来,然后,天就亮了。
她如常去开店做生意,一言不发。
印三揣揣不安,不知道程岭看到多少,知道多少,不晓得她会采取什么行动,又会不会原谅他。
见她一句话不说,又略为放心,一个孤女,能拿他,怎么样?再生气,不过闹一场发顿脾气耳,他会向她解释,求她原谅。
下午,印三累极,闭目养神,不觉睡熟。
程岭趁空档出去看医生。
西医是外国人,叫史蒂文生,父亲是传教土,他童年时在中国住过,会讲国语,故此在唐人街营业,生意十分好。
轮到程岭,他细心替她诊症。
半晌,微笑说:〃程女士,你怀孕了。〃
程岭猛地抬头,脸上露出极端恐惧的神色来,〃不,〃她同医生说:〃我不要它,医生,请你帮我忙。〃
医生沉默一会儿。
这种反应,也不是不常见的。
他给病人喝杯水,然后轻轻问:〃程女士,你结婚没有?〃
程岭答:〃我已婚。〃
〃那么,程女士,这是你第几个孩子?〃
〃第一个。〃
医生吁出一口气,〃程女士,你不必害怕,现在医学昌明,生孩子没有什么可怕的,医生会协助你顺利生产,你放心好了,只要多休息,尽量摄取营养,母子一定平安。〃
〃我不要这个孩子!〃
〃程女士——〃
程岭霍地站起来,走出医务所,医生叫都叫她不住。
她一直走,走出唐人街,漫无目的,直到双腿酸揍,才发觉天色已晚,她已置身市中心。
她坐在路旁,发觉脸颊发凉,用手一抹,原来一面孔是眼泪。
她累得抬不起头来,在道旁喷泉取过水喝,又继续向前走。
她知道有个地方可暂时供她食宿。
那个地方叫东方之家,由教会所办,专门收留华人孤女寡妇以及受虐待的女子。
她知道地址。
程岭一步一步捱到目的地。
按了铃,她倒在人家门口。
救醒了,看护喂她吃粥,又替她登记。
程岭把文件都带在身上,她已决定不回那个家去。
看护问她:〃他殴打你吗?〃
程岭不出声。
看护叹口气。
〃你且在此休养,孩子生下来,可以给人领养,我们会设法替你安排工作。〃
程岭黯然,领养?她本身就是个养女,呵她无意中重复了母亲的命运。
她昏昏沉沉睡去。
程岭做梦了。
她看见养母,面容身段衣饰同住利园山道时一模一样,打着小巧玲珑的花伞,催着弟弟妹妹,〃快,快,我们吃喜酒去〃,程岭笑着说:〃妈妈,妈妈,等等我〃,程太太回头,有点诧异,和颜悦色地说:〃我不是你母亲,你莫叫我,你母亲另有其人。〃
程岭落下泪来,不住饮泣,忽然醒了,枕头是湿的。
自一个家到另外一个家,她终于逃不过无家可归的命运,程岭的眼泪也巳流于。
双腿站起来了,她去找工作,〃你会什么〃,〃我都不会〃,〃你以前做什么〃,〃在杂碎店干活〃,〃那么,我查查唐人街有什么空——〃,〃不不,不要唐人街〃,程岭慌了。
她打听到,租一个地方住,每个月起码要一百五十块,带着孩子,根本不能工作,出走的她前途茫茫。
这样下去,她会落到阴沟去。
一个星期过去了,她同其他流离失所的妇女睡在一间大堂里,各占一张床位,一无所有的她们亦毋须箱柜来贮藏身外物。
睡觉的时候和衣将被褥扯得紧紧,生怕有人袭击,都像是吓破了胆子的小动物。
一日,下大雨,程岭吃着慈善机关提供的粗糙食物,一边盘算她的出路。
她忽然微笑了,生母,也曾经此劫吧。
把幼女交给程家领养时,不知是否亦是一个雨天?
程岭与生母之间的死结,忽然解开,所有误会,在该刹那冰释。
她低头喝一口水,正想站起来,忽然听得有人叫她。
〃程岭。〃语气是辛酸的。
她抬起头来,看到的是印大先生那张深棕色的脸。
程岭悻悻然别转头。
印大先生端来张椅子坐她对面,〃程岭,对不起,叫你受委屈了,我们找了七日七夜才知道你在这里,唉,真可怕,我以为永远失去你了。〃
程岭不语。
〃工作太辛苦了,我们决定添一个伙计,你好轻松点,对,美国人发明了电视机,在家里可以看电影,我已经替你们订了一台,不日运到。〃
程岭低下了头。
〃趁你不在,家里也全粉刷过了,你会喜欢的。〃
程岭牵牵嘴角,终于开口:〃大哥,你骗我。〃
印大羞愧地低下头。
过很久他才说:〃那女子,同老三已经分开,只不过前来勒索金钱,那是过去的事,他们已经断绝来往。〃
〃莉莉是谁?〃
印大为难,终于回答:〃那是那女人的女儿。〃
〃是不是印家的孩子呢?〃
〃她说是,不过,老三却否认。〃
〃那小孩几岁?〃
〃五六岁。〃
程岭不再言语。
〃你出走以后,我们非常担心,好几天不眠不休,希望你给老三一次机会,回家去,凡事好商量。〃
程岭说:〃大哥,你对我好,我是明白的。〃
〃程岭那你不看僧面看佛面。〃
〃可是即使回去我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全心全意对他。〃
这时印大叹口气,〃程岭,那时他还没有认识你,又不知道世上有你这个人存在,所以与那外国女子同居过一阵子,现在都改过来了,正正当当与你一夫一妻,你别钻牛角尖。〃
〃他为什么不跟我坦白说他有前妻有女儿。〃
印大忽然笑了,〃程岭,你一向不计较,今日是怎么了。〃
程岭说:〃我不计较,不见得是好欺侮。〃
〃老三是真心对你好。〃
程岭不语,她不愿就这样跟印大回去。
印大说:〃我叫他自己来请你。〃
程岭抬起头来。
印大说:〃你答应大哥一件事,你在这里等我。〃
程岭当然发觉,紧张的是印大,不是印三,此刻恳求她的也是印大,真正在乎程岭的,从头到尾都是印大。
程岭答:〃我不往什么地方去。〃
印大取起帽子外套出去了。
这是程岭唯一没有送他的一次。
义务工作人员是位女士,搭汕地过来说:〃来求你回去吗?〃
程岭只是笑笑。
那义工劝曰:〃如果他没有过分,还是回去的好,一个女子流落在外,生活不是容易过的,你又有了孩子,更要替下一代着想。〃
那女士这么说,可见印大适才说的话,她全听见了。
〃别太小心眼,男人婚前有个把女朋友,不算稀奇,只要婚后对你好,从前的事不要计较,可是这样?〃
程岭仍然微笑。
她自己也诧异了,自小到大,她都是随人搓圆捏扁的人,一点脾气也无,所以才得养父母及弟妹欢心,可是这一次她立定主意要表露她的愤怒,惩罚印三食言,他答应过他不会骗她,他睁着眼睛说谎。
〃你仔细想想。〃
〃谢谢你关心,我会想清楚。〃
那位女士又说:〃外国人总是教人自立更生,脱离不愉快生活,子女可交给人领养,女人出来打工……家庭就此拆散,我们中国人讲的却是恒久忍耐,你说可是?〃
程岭有点感动,这位女士倒真是苦口婆心〃我不打扰你了。〃她站起来离去。
程岭苍白地垂着头。
再有人进来拢她的时候,她满以为是印三。
不是,不是印三那粗线条身型,那男子穿西服,戴丝领带,他是郭海珊,他怎么会找到她?
他低声嚷:〃程小姐,你果然在这里。〃
程岭流落在外已有好几天,自觉头发油腻,衣衫褴褛,忽然看见陌生人,楞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郭海珊无比诚恳地说:〃程小姐,这种地方不宜久留。〃
程岭走投无路,有点点赌气,忽然笑了,〃我还能到什么地方去?〃
郭海珊仿佛就是在等她这句话似,他也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程小姐,你跟我来,你既然出来了,我会替你准备一个地方。〃
程岭看着他好一会儿,〃为什么?〃
郭海珊笑笑,〃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这当然不是真的,不过,郭海珊并不是真要程岭相信他,所以,他不算骗她。
〃何处?〃
〃在温哥华市西边格兰湖区一所小洋房,相当舒适方便,已雇有一名保母打理家务,程小姐,我马上可以带你去看。〃
〃我需要想一想。〃事情实在太突然了。
〃我在门外车上等你,〃郭海珊笑,〃你考虑好了,走出来,我一定看得见你。〃
〃等一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印大自多伦多赶回来,四处找你,我家听到传闻,知道你出来了。〃
过一会儿程岭问:〃是你要找我?〃
郭海珊踌躇片刻,〃不,不是我。〃
〃谁?〃
〃那日你到华仁行来,临走出门上车,不是有一辆车子驶进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