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吩咐司机:〃前面,前面楼梯口有个补丝袜档口,停一停。〃
程雯立刻说:〃我也要看补丝袜。〃
阿笑无奈,〃好好好,快下车。〃
岭儿握紧妹妹的手。
每一幢房子的楼梯入口处一侧都有小小一个店,那简直是一间间小型百货公司,出售货色包括头饰,拖鞋,内衣,袜子,童装……店主很可能是香港第一批实业家。
一个女子坐在一张小竹凳上,正用支特别的钩针补尼龙丝袜,手艺高超,破洞用一只架子绷起,飞快修补好,阿笑放下袜子,那女子审视过说:〃五角〃。
阿笑在邻店小食店买浸在大玻璃缸内的木瓜与椰子条给程雯,程雯雀跃,岭儿轻声劝:〃妈妈说脏〃。
可是那些土制零食的确难以抗拒,味道不比巧克力冰淇淋逊色,程雯吃得津津入味。
岭儿心想,妹妹很快会成为小广东。
阿笑又遇上熟人,这次岭儿听到她同人说:〃细呢个系亲生,大个晤系。〃
岭儿假装没听见,拉妹妹上车。
总有人会这样讲吧,阿笑不说,阿月,阿二也会说,不是程岭儿不介意,而是根本无从介意起。
车子往回程驶,程雯读出街上招牌:〃丽——池——夜——总——会,噫,妈妈常来这里跳舞。〃
岭儿微笑,〃是。〃
真没想到跳舞厅会有那样漂亮的一个名字,还有,电影院叫璇宫,可是座位破旧,空气污浊懊热,程太太一边看戏一边打檀香扇子,一套戏下来扇子都煽烂,程太太抱怨:〃人家美国都有空气调节了。〃
一脚踢开满地的花生壳与甘蔗渣。
对程岭儿来说都是新鲜刺激的事。
婴儿背在背上,不是抱在胸前,旗袍到了臀部便截短,配一条长裤穿,吵架时动辄听到有人说:〃斩死你〃,马路上开满金饰店,海与山都那么近,这里的中国人又那么爱讲英文……
晚上程雯做功课时发脾气,〃我真笨!〃岭儿笑说:〃此话何来,你才不笨。〃
〃隔壁西洋女孩伊凰看见爸爸,会得讲程先生,你早,好吗,今年天气真是热得早……她一样七岁,爸爸便说我笨。〃
〃不,程雯我觉得你十分聪明伶俐。〃
程雯略为好过,〃将来我要比广东人与西洋人聪明。〃
〃现在先让我们来读英文课本。〃
〃姐姐你昨夜很晚才睡。〃
〃没办法,我要补读英文,我在上海都不知道有甘六个方块字母。〃
程雯老气横秋地说:〃我也是。〃
正在这时候,程太太推开门:〃岭儿,你出来一下。〃
岭儿立刻答:〃是。〃
一切都是恩赐,她需额外服从感恩。
程太太已经打扮好预备出去,她穿着雪白缕空麻纱旗袍里边配同色衬裙,脚上是同色露趾半高跟鞋,头发熨过了,一圈一圈的流海,据说是最流行的式样。
她真漂亮,岭儿由衷地想。
〃岭儿,下礼拜英女皇加冕,我们去看游行,女皇叫伊利沙伯,才得甘四岁。〃
〃是,妈妈。〃
程太太忽然叹口气,〃岭儿,你亲生母亲也在香港。〃
岭儿整个人僵住。
〃她很想见你一面。〃
岭儿摇头,〃我不要见她。〃
〃依我说呢,你见她一次也是好的。〃
〃不,我不要见她。〃
程太太看着岭儿,〃在这件事上,你真是倔得毫无商量余地,也罢,我同她说你不愿意好了。〃
岭儿气得落下泪来。
〃其实你母亲此刻十分得法,家住在山顶,露台看出去,整个海港在眼底,那处叫列提顿道……见见也无妨。〃
岭儿别转了头,答道:〃给了程家就是给了程家,见什么。〃
程太太温和地说:〃你知道我不会勉强你,〃她把手按在养女肩膀上一会儿,取过手袋外套出去了。
程雯在门边张望。
岭儿默默落泪。
程雯懂事地问:〃可是要讨还了?〃
〃我才不回去。〃
程雯问:〃可因为她是个舞女?〃
岭儿放下手帕,〃谁告诉你?〃
〃一日阿笑与车夫说起,给我听到,他们说那个舞女要将孩子要回去,我就想,那孩子一定是你。〃
岭儿木然道:〃是,是我,〃〃舞女是什么?〃
〃我也是刚自你嘴里知道她是舞女。〃
〃那么她很会跳舞罗?〃
〃大概是。〃
程雯问:〃妈妈也喜欢跳华尔滋,她是舞女吗?〃
这时姐妹听到喇叭声,知是程霄唤人,患喉痛的他开不了口,程太太给他一个橡皮球,按下去有喇叭声,只见阿笑念念有词地赶进去。
程雯顿时忘记舞女一事,〃医生说,程霄要开刀才会彻底治好。〃
〃啊。〃
〃可是他不愿意,治好就得天天上学,而且不能再用那只喇叭。〃
岭儿说:〃我是决不回去的。〃
〃回去哪里?〃程雯已经忘记前因后果。
倒是程乃生,在车子里问妻子:〃她愿意回去吗?〃
〃她不肯。〃
〃方咏音怎么说?〃
〃她说只想见一见岭儿。〃
程乃生说:〃已经那么大了,跟回母亲也很应该,方现在这个男人很得体很明理,不会介意多一个十三岁的女儿。〃
〃她不愿意。〃
〃那也不妨,不过是多双筷子,就留在我们家好了。〃
程太太同意,〃是,随她去好了,对了,我那笔金子——〃
程乃生忽然笑,〃已经对本对利,翻了一番,香港机会这样多,此地乐,不思蜀矣。〃
程太太看着车窗外,〃我妈在信中说,开始三反五反斗地主运动,我怕大舅舅他们凶险。〃
程乃生诧异,〃不是搞抗美援朝吗?老翁那间小出入口公司生意忽然膨胀三四倍不止,朝鲜需要大量物资,老翁要发财了。〃
程太太静了下来。
程乃生劝道:〃运动这种事一下子会过去,你我也见多识广了,什么打老虎结果变成打苍蝇……管它呢,嗳,今夜我们去皇仁书院看京戏。〃
〃京戏怎么会在学校演出。〃
〃借他们的礼堂呀。〃
〃什么戏?〃
〃白蛇传,饰小青的是一个新进电影明星,一双眼睛十分活泼,叫葛兰。〃
程太太说:〃名字倒十分俏丽。〃
在家里,岭儿犹自苦苦背诵英语课本。
弟妹早就睡了。
过两日,程乃生带岭儿去领身分证明文件,文件上姓名一栏,写着程岭二字。
程乃生解释:〃人大了,不再是小儿了,替你去掉一个字。〃
岭儿不住颔首。
第二章
当日放学,与同学结伴走出校门,家里车子还没有来,她们在附近小店浏览,程岭买了一角钱花生。
同学忽然说;〃那是谁,为什么朝我们看?〃
抬起头,发觉对面公路车站旁边的树荫底下站着一个穿大圆裙的女子,撑着把花伞,正看着她们。
程岭不在意,〃她在等车。〃
可是公路车停了又开走,她并没有上车。
程岭又说:〃也许号数不对。〃
程家车子来了,程岭与程雯一起上车。
第二天,同样时间,程岭自校门出来,自然而然抬头向对面马路看去。
那女子站在那里。
隔一条马路都知道是个美女,身型高大丰满,今日穿白衬衫,红色旗袍裙,白色高跟鞋。
手上仍是昨日那把花伞,她戴着太阳眼镜。
程岭看了她一眼,随即照顾程雯上车。
〃那是谁?〃程雯问。
〃不知道,今日课室有什么事发生?〃
〃周永发叫我上海妹。〃
程岭莞尔,〃下次同他说,大家都是中国人,不要彼此歧视。〃
〃什么叫歧视?〃
〃那周永发乱给你绰号就是歧视你。〃
〃好,我就那样同他讲。〃
一连四日,那高大白皙的女子部站在对街等她们放学。
第五日,那女子似乎已经肯定她要找的是谁,一见程岭,便自对面走过来。
程岭同妹妹说;〃你先上车。〃
程雯万分不愿意,上了车,仍把头探出车外,看有什么新闻。
那个女子摘下墨镜,看着程岭,〃你是程岭儿?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那女子有一张雪白的鹅蛋脸,眉毛画得斜飞出去,嘴唇上是鲜红的胭脂,端的十分艳丽。
这时,连车夫老邱都转过头来看。
程岭木无表情。
〃程岭儿,我是你母亲,我叫方咏音。〃
程岭冷冷答:〃我妈妈叫阮哲君。〃
〃我是你生母。〃
〃我不记得你。〃
〃程岭,我嫁了美国人,即将去美国。〃
〃你去好了。〃
〃我想把你带着一起走,程乃生夫妇对你再好,与你并无血缘关系,我是你生母。〃
程岭双目看着别处,〃我不会跟你到任何地方。〃
〃程岭,我们可以从头培养感情,你可以恢复本来的姓名,你原来叫刘嘉铭。〃
〃不,〃程岭很平静,〃我叫程岭,我没有第二个名字。〃
〃程岭,我们要去纽约,你会喜欢那里,过去的事不要再去想它,让我们从头开始。〃
程岭忽然笑了,〃你说得真轻松。〃
那女子沉默下来,打开手袋,取出一张卡片,〃想清楚了,回心转意,打电话给我。〃
程岭并没有伸手去接。
她把卡片塞进程岭校服袋里,忽然哭了,连忙用手帕掩住面孔,转身跑回对面马路。
程岭不屑多看一眼,自口袋中取出卡片,扔到地下,上车,吩咐老邱驶回家去。
程雯追问:〃是那个舞女吗?〃
〃我才不理她是谁。〃
〃她哭了。〃
〃我才不稀罕。〃
程雯问:〃你不会离开我们吧,我有三条算术不会做。〃
〃不会,你放心,我不会离开程家。〃
程岭泪流满面。
那一个晚上,程太太与程岭在露台上谈天。
程太太已经淋过浴,脖子上洒着清香的爽身粉,坐在藤椅子上,嘴里在吃青橄榄。
〃你见过生母了?〃
程岭点点头。
〃你不要怪她,她也身不由主,说起来,还是我的中学同学,遇上一个不应该嫁的人,怀着孩子无法抚养,只得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