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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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玉楼-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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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入花蹊竹榭,五彩骈臻的眼色,初发芙蓉的体态。如此美色并不来自我的内心,它是天然浑成的,好像有着七窍玲珑心的比干并不是美男子,我与他正相反,我的心,常常不知道停在哪里,在何处歇息,常常忘记它的躯壳需要灵魂指引。
  我容易昂起细长的颈,为一件没有的心思呆呆出神。我对人勾动手指,但我并不需要他。冰冷的情绪冻坏了每个意图接近我的人。他们说我的心思错彩镂金,没有人忍心责怪我,因为我是美丽的,高高在上的美丽。
  我说,我要出游了,老鸨便替我预备车马。她不敢违背我,她被时而浮现在我脸上那茫然无助的表情吓坏了,她对奴才们喊:快备轿辇,快点熏香,快架遮阳锦伞,快装五味食盒,快好好陪着桃金娘去散心。
  罗嗦的关切,虚假的音调由表及里。但我还是感谢她,用那种你待我好,我也会待你好的礼节,对白总是很客气,客气得会让每个人为我的懂事而感怀。我嘴唇颤动着说,我会小心身子的。一转身便食言,立在某处高楼里,极目远眺。
  树木,芦荻,屋舍,沙渚。
  青,赭,红,绿。
  清旷静穆的景色和我心里繁饶的世界汇杂在一起,我想用什么记录下它们,可我不太会写字,也不会画画,不懂唱曲,更不会倾诉。原来我什么都不会,所有动听的赞赏只浅在于我的皮囊。我是洛神,是褒姒,还是贾后,或者只是粒红色的尘埃,因为有一种颜色,所以承受起这种颜色不同与众生的悲哀。


  轻云蔽日,我在品尝一块形似梅花的糕点。
  楼里的人儿谁在唱着: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辈催一辈。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寻一伙相识,他一会咱一会,都一般相知,吹一回唱一回。
  原来不是我独自觉,许多人都在叹着岁月易逝,光阴逼老,聚离无定,悲喜无常。人生恍然如梦,容颜在心先老去后等待着苍老过昨晚。我想在烟波浩淼的岁月里静躺下,傅采于缣素。
  随身的小奴喊:给咱家姑娘换首欢快的曲子。
  投出的钱币又被人扔回。小奴走过去理论,被人扬手一掌掴在脸上,那男子低眉怒视着,他说:我的曲儿从来只唱给自己听。
  小奴举头只到他嘴裂处,哪还敢再争,像一条斗败的吠犬,悻悻回到我身边。男子低下脸去开始作画,他在仿梁楷的《太白行吟图》,用笔刚劲而方挺,气势飞扬,却没等画完就撕了,怒骂:仿的就是仿的,还是仿幅赝品,尉迟霁华,你好沦落啊!
  说完他竟哭了,如此率性而为,我愿意不再发呆而去注视他,撩开珠帘,看见方才手挥五弦,目送飞鸿的男子。他比我真实,如同他的名字,霁华,明月的光辉,懂得表情由心给予。
  他还没发现我,而我却在细细打量着他,古拙恬静的眉眼里噙着泪,好一张超然脱俗的容颜,宛似龙宫中一巾鲛绡,清癯而秀美。我手中的食碟落在地上,他才注意到我,双双愣怔住。

…鹊桥仙 

回复'21':他说:你……
  然后忘了言语。
  小奴见势,忽然又得意起来。他叫嚣着:我家姑娘也是你这种穷酸布衣看得起的嘛!
  他拾起镇纸,沉甸甸的铜块,小奴吓得蹲下身去抱作一团,忙喊:你敢砸!我可是红鸾禧的人。声音瑟瑟发抖。
  那狐假虎威的样子逗乐了他,纵声大笑,从胸前掏出一块金牌,来自皇宫的圣物。他走向小奴,用金牌敲击他的头,敲一下说一句:你只从衣冠看人吗?哚。红鸾禧可比我的来处厉害?哚。你以为你是谁?哚。
  小奴忙不迭磕头,见风使舵的本领,他说爷爷,饶了我吧,毫无尊严。
  他却不依不饶,狂妄不羁的神情,别样威风凛凛。我得以在片刻中看到他的每一种表情,毫无矫饰,这样任悲欢溢于言表的人竟能从宫里而来吗?尉迟霁华,他重新面对我时,还在轻声斥诉一句,自语自听。
  你以为你是谁?
  尉迟霁华,你这亡国的走狗。
  他走向我,用手指抬起我的脸。两处男女,一种秀骨清像。
  红鸾禧的姑娘是吗?他道。回去告诉老鸨,就说宫里的画官要包你七天。晚上把自己梳妆得漂亮些,我会来找你的。
  那声音刻板呆滞,好像一只牵线木偶,受人假使的官腔。恃才傲物的男子转眼间死了,分裂般变成另一个人,一个为了在乱世里存活而不得不变色的假人。眉目里的光彩,一瞬即逝,他的心原来是朵昙花,把暮绽朝死的速度变得更短,皮肉里长出面具,剥离便自毁。
  他拂袖而去。我呢,还想再睡一会儿,小奴在脚边揉着头,嘴里骂骂咧咧。我递给他一块粉糕,又用扇子拍拍他的脑袋,我并不是在抚恤什么摇尾乞怜的宠物,谁说他们又不可怜呢?
  我困了。
  闭上眼,召唤一朵昙花。
  爽朗清举,风姿特秀的美男子呵。
  请你快快入我的梦来。
  我愿听他说,佳人如故国。
  此夜,我照旧不施重彩。金粉调脂膏,面上的桃金娘是我的标识,贴金、勾填、沥粉。几笔线描的华盛便让天地只剩下乏善的灰。老鸨子在我身边来回踱步,好言相劝。女儿啊,这可是宫里的画官,大场面啊,说不定你的画像是送给皇上看的,女儿你好歹梳妆的整齐些。
  这样算是不整齐吗?我反问她。
  不不,妈妈不是这个意思。老鸨吱唔起来,这个见钱就窝囊的老妇。
  既然穿什么都不好,不如不穿了。我动手解衣衫,她慌了神,忙摁住我的手。
  女儿啊,千万别跟我怄气。
  于是我笑了,低声同她耳语。
  老鸨听罢,扭捏着,用红绢蒙在脸上,装出羞臊的表情,她摸我的手。女儿啊,你真正天生是吃这口饭的。
  转身,她去给我预备。屋中只剩下我自己,对着一轮镜,看足日昏花暝。
  月洗高梧。有人姗姗来迟,只身背着画架,不怒而威的面色。他扔给老鸨一袋金,却被引入九曲愁肠似的回廊,走到最末,进得一室,小奴转身便跑了,连盏灯都不给他留下。竹门反锁,月光就此被我囚住。
  他喊了几声,无人应答。伸出手可以摸到一匹匹高悬而下的绫罗。层峦叠幛,脚下环列辄有生机的绢花,戍葵,红杏,雪藕丝霞十缕。他应该沉下心,摸索而来,最好的总是在最里。尉迟公子,飞扬在心的锦谰斑。任性放达淤积在他的气息里,是本质,他改不了的风神萧朗。
  他是简约玄澹,是梨花月色,是凤萧鹤梦,他是在我心情陷入无间惨淡的地狱之前,点燃一场沉檀云母的香热,为我惊蛰。我要将他媲美于洞庭,以此迷惑住自己。
  尉迟公子……我轻声而唤。像唤来自己长久不曾拥有的爱人。唤来伐檀,深情款款。
  谁?
  公子往前,小走十步,铺有画纸。
  为什么不点灯。你是谁?
  往前十步,自有光亮。
  ……
  诱引与疑问。他才肯多说些话,枕簟的凉沁入身体,他还差我一步。卸下亡国与烟花柳巷的重负,我们之间可以尝试坦诚,如初生赤子,洁净又纯粹的赤裸。尉迟公子呵,我叫作桃金娘,你可以把我当作曼妙的丝绸,织金锦或纳石矢,白如润玉的肌肤是你今晚唯一的画卷,掀开手边的斗帐,走进来。这里有九颗夜明珠,加上你是十轮月亮。我何其有幸,身在十全十美之中。素骨凝冰,柔葱醮雪,尉迟公子,我满心以为他会震惊,甚至趔趄。
  他只是从平静里幻变出笑意。不扬于礼法,不拘泥,不切实际。他面对着我的赤裸,褪下自己的上衣,他说:女子连贞操与羞耻心都可以不要,我还有什么顾忌!
  他从画架里取出画具,两块墨,桐油和松烟。细细在歙砚里磨开,透出书卷中陈年的香气。几支笔,在我身体上游走开,獾毛与羊毫,柔软或刚劲。迅疾灵转的笔力,他时而作画,时而书写,他在为难我,不发一言便可以告诫我挑衅他是多么错误的想法,笔势飘若游云,矫若惊龙,在我身上却是酥痒难耐,我不可以动,我不可以认输。尉迟公子,你好狠啊。空有张春云浮空的明媚脸庞,你在我身上画什么,写什么?你的色盘里又装着些什么?我偷偷斜眸暗看。

…鹊桥仙 

回复'22':赭石,朱砂,石青,石绿,雄黄,石黄,藤黄,胭脂,花青,银朱……怎么你一色也不用,墨黑与肤白,只此就够了吗?
  他忽然边写边念:鸳楼碎泻东西玉。问芳踪、何时再展?翠钗难卜。待把宫眉横云样,描上生绡画幅。怕不是新来妆束。彩扇红牙今都在,恨无人,解听开元曲。
  我微微抬头看自己的身子,通体是气象峥嵘的山河。
  不用一色,因为五色绚烂渐老渐熟,终成平淡。
  不雕不琢,万物至华至极,终会返归于朴。
  他的眼泪落在我身上,灼热的疼痛。我们之间未说满十句话,他对我这个陌生人哭却是第二遭,这般脆弱,却还让人相信他有着气节。难道我们彼此间的心疼真如此共通共溶。
  霁华。我唤他的名,替他抹去眼泪。故国已不在,请别为逝去的落泪,往昔不复回。而我们只能蒙上双眼走向明天。
  桃金娘。他吻住我,有生以来他唯一吻过的女人,即使他的妻子。一个逼婚的,元朝贵族中的寡妇。逼婚,好卑劣的手段,却无奈他傀俄若玉山,岩岩如孤松的身形容貌,她囚住他的老父老母,又为他谋来专司为皇族描绘春宫画的职务。
  桃金娘。你可体会得到那种屈辱。他低沉的声音,忍着种种不堪,竟然别样销魂。
  而他的妻子只是得到一具恒温的躯壳。她在人前装作幸福,穿着宽大拖地的袍,戴一种高高长长,可笑的,叫做罟罟冠的帽子。她怎样妆扮都成为一个怪物,永远被憎恨却不能反抗。
  心志毁了,时时刻刻经受折磨与摧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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