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半车麦秸-姚雪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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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半车麦秸-姚雪垠-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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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上的雪扫净,房上的雪渐渐化完,棚匠“喊高儿”上了房,支起棚架子。讲好的是可 着院子①的暖棚,三面挂檐,三面栏杆,三面玻璃窗户。棚里有玻璃隔扇,挂面屏,见木头 就包红布。正门旁门一律挂彩子,厨房搭在后院。刘四爷,因为庆九,要热热闹闹的办回 事,所以第一要搭个体面的棚。天短,棚匠只扎好了棚身,上了栏杆和布,棚里的花活和门 上的彩子,得到第二天早晨来挂。刘四爷为这个和棚匠大发脾气,气得脸上飞红。因为这 个,他派祥子去催煤气灯,厨子,千万不要误事。其实这两件绝不会误下,可是老头子不放 心。祥子为这个刚跑回来,刘四爷又教他去给借麻将牌,借三四副,到日子非痛痛快快的赌 一下不可。借来牌,又被派走去借留声机,作寿总得有些响声儿。祥子的腿没停住一会儿, 一直跑到夜里十一点。拉惯了车,空着手儿走比跑还累得慌;末一趟回来,他,连他,也有 点抬不起脚来了。“好小子!你成!我要有你这么个儿子,少教我活几岁也是好的!歇着去 吧,明天还有事呢!”
  虎妞在一旁,向祥子挤了挤眼。
  第二天早上,棚匠来找补活。彩屏悬上,画的是“三国”里的战景,三战吕布,长坂 坡,火烧连营等等,大花脸二花脸都骑马持着刀枪。刘老头子仰着头看了一遍,觉得很满 意。紧跟着家伙铺来卸家伙:棚里放八个座儿,围裙椅垫凳套全是大红绣花的。一份寿堂, 放在堂屋,香炉蜡扦都是景泰蓝的,桌前放了四块红毡子。刘老头子马上教祥子去请一堂苹 果,虎妞背地里掖给他两块钱,教他去叫寿桃寿面,寿桃上要一份儿八仙人,作为是祥子送 的。苹果买到,马上摆好;待了不大会儿,寿桃寿面也来到,放在苹果后面,大寿桃点着红 嘴,插着八仙人,非常大气。
  “祥子送的,看他多么有心眼!”虎妞堵着爸爸的耳根子吹嘘,刘四爷对祥子笑了笑。
  寿堂正中还短着个大寿字,照例是由朋友们赠送,不必自己预备。现在还没有人送来, 刘四爷性急,又要发脾气:“谁家的红白事,我都跑到前面,到我的事情上了,给我个干撂 台,×他妈妈的!”
  “明天二十六,才落座儿,忙什么呀?”虎妞喊着劝慰。“我愿意一下子全摆上;这么 零零碎碎的看着揪心!我说祥子,水月灯①今天就得安好,要是过四点还不来,我剐了他 们!”
  “祥子,你再去催!”虎妞故意倚重他,总在爸的面前喊祥子作事。祥子一声不出,把 话听明白就走。
  “也不是我说,老爷子,”她撇着点嘴说,“要是有儿子,不象我就得象祥子!可惜我 错投了胎。那可也无法。其实有祥子这么个干儿子也不坏!看他,一天连个屁也不放,可把 事都作了!”
  刘四爷没答碴儿,想了想:“话匣子呢?唱唱!”
  不知道由哪里借来的破留声机,每一个声音都象踩了猫尾巴那么叫得钻心!刘四爷倒不 在乎,只要有点声响就好。
  到下午,一切都齐备了,只等次日厨子来落座儿。刘四爷各处巡视了一番,处处花红柳 绿,自己点了点头。当晚,他去请了天顺煤铺的先生给管账,先生姓冯,山西人,管账最仔 细。冯先生马上过来看了看,叫祥子去买两份红账本,和一张顺红笺。把红笺裁开,他写了 些寿字,贴在各处。刘四爷觉得冯先生真是心细,当时要再约两手,和冯先生打几圈麻将。 冯先生晓得刘四爷的厉害,没敢接碴儿。牌没打成,刘四爷挂了点气,找来几个车夫,“开 宝,你们有胆子没有?”
  大家都愿意来,可是没胆子和刘四爷来,谁不知道他从前开过宝局!
  “你们这群玩艺,怎么活着来的!”四爷发了脾气。“我在你们这么大岁数的时候,兜 里没一个小钱也敢干,输了再说;来!”
  “来铜子儿的?”一个车夫试着步儿问。
  “留着你那铜子吧,刘四不哄孩子玩!”老头子一口吞了一杯茶,摸了摸秃脑袋。“算 了,请我来也不来了!我说,你们去告诉大伙儿:明天落座儿,晚半天就有亲友来,四点以 前都收车,不能出来进去的拉着车乱挤!明天的车份儿不要了,四点收车。白教你们拉一天 车,都心里给我多念道点吉祥话儿,别没良心!后天正日子,谁也不准拉车。早八点半,先 给你们摆,六大碗,俩七寸,四个便碟,一个锅子;对得起你们!都穿上大褂,谁短撅撅的 进来把谁踢出去!吃完,都给我滚,我好招待亲友。亲友们吃三个海碗,六个冷荤,六个炒 菜,四大碗,一个锅子。我先交待明白了,别看着眼馋。亲友是亲友;我不要你们什么。有 人心的给我出十大枚的礼,我不嫌少;一个子儿不拿,干给我磕三个头,我也接着。就是得 规规矩矩,明白了没有?晚上愿意还吃我,六点以后回来,剩多剩少全是你们的;早回来可 不行!听明白了没有?”“明天有拉晚儿的,四爷,”一个中年的车夫问,“怎么四点就收 车呢?”
  “拉晚的十一点以后再回来!反正就别在棚里有人的时候乱挤!你们拉车,刘四并不和 你们同行,明白?”
  大家都没的可说了,可是找不到个台阶走出去,立在那里又怪发僵;刘四爷的话使人人 心中窝住一点气愤不平。虽然放一天车份是个便宜,可是谁肯白吃一顿,至少还不得出上四 十铜子的礼;况且刘四的话是那么难听,仿佛他办寿,他们就得老鼠似的都藏起去。再说, 正日子二十七不准大家出车,正赶上年底有买卖的时候,刘四牺牲得起一天的收入,大家陪 着“泡”①一天可受不住呢!大家敢怒而不敢言的在那里立着,心中并没有给刘四爷念着吉 祥话儿。
  虎妞扯了祥子一下,祥子跟她走出来。
  大家的怒气仿佛忽然找到了出路,都瞪着祥子的后影。这两天了,大家都觉得祥子是刘 家的走狗,死命的巴结,任劳任怨的当碎催②。祥子一点也不知道这个,帮助刘家作事,为 是支走心中的烦恼;晚上没话和大家说,因为本来没话可说。他们不知道他的委屈,而以为 他是巴结上了刘四爷,所以不屑于和他们交谈。虎妞的照应祥子,在大家心中特别的发着点 酸味,想到目前的事,刘四爷不准他们在喜棚里来往,可是祥子一定可以吃一整天好的;同 是拉车的,为什么有三六九等呢?看,刘姑娘又把祥子叫出去!大家的眼跟着祥子,腿也想 动,都搭讪着走出来。刘姑娘正和祥子在煤气灯底下说话呢,大家彼此点了点头。
  十四
  刘家的事办得很热闹。刘四爷很满意有这么多人来给他磕头祝寿。更足以自傲的是许多 老朋友也赶着来贺喜。由这些老友,他看出自己这场事不但办得热闹,而且“改良”。那些 老友的穿戴已经落伍,而四爷的皮袍马褂都是新作的。以职业说,有好几位朋友在当年都比 他阔,可是现在——经过这二三十年来的变迁——已越混越低,有的已很难吃上饱饭。看着 他们,再看看自己的喜棚,寿堂,画着长坂坡的挂屏,与三个海碗的席面,他觉得自己确是 高出他们一头,他“改了良”。连赌钱,他都预备下麻将牌,比押宝就透着文雅了许多。可 是,在这个热闹的局面中,他也感觉到一点凄凉难过。过惯了独身的生活,他原想在寿日来 的人不过是铺户中的掌柜与先生们,和往日交下的外场光棍。没想到会也来了些女客。虽然 虎妞能替他招待,可是他忽然感到自家的孤独,没有老伴儿,只有个女儿,而且长得象个男 子。假若虎妞是个男子,当然早已成了家,有了小孩,即使自己是个老鳏夫,或者也就不这 么孤苦伶仃的了。是的,自己什么也不缺,只缺个儿子。自己的寿数越大,有儿子的希望便 越小,祝寿本是件喜事,可是又似乎应落泪。不管自己怎样改了良,没人继续自己的事业, 一切还不是白饶?
  上半天,他非常的喜欢,大家给他祝寿,他大模大样的承受,仿佛觉出自己是鳌里夺尊 的一位老英雄。下半天,他的气儿塌下点去。看看女客们携来的小孩子们,他又羡慕,又忌 妒,又不敢和孩子们亲近,不亲近又觉得自己别扭。他要闹脾气,又不肯登时发作,他知道 自己是外场人,不能在亲友面前出丑。他愿意快快把这一天过去,不再受这个罪。
  还有点美中不足的地方,早晨给车夫们摆饭的时节,祥子几乎和人打起来。
  八点多就开了饭,车夫们都有点不愿意。虽然昨天放了一天的车份儿,可是今天谁也没 空着手来吃饭,一角也罢,四十子儿也罢,大小都有份儿礼金。平日,大家是苦汉,刘四是 厂主;今天,据大家看,他们是客人,不应当受这种待遇。
  况且,吃完就得走,还不许拉出车去,大年底下的!
  祥子准知道自己不在吃完就滚之列,可是他愿意和大家一块儿吃。一来是早吃完好去干 事,二来是显着和气。和大家一齐坐下,大家把对刘四的不满意都挪到他身上来。刚一落 座,就有人说了:“哎,您是贵客呀,怎和我们坐在一处?”祥子傻笑了一下,没有听出来 话里的意味。这几天了,他自己没开口说过闲话,所以他的脑子也似乎不大管事了。大家对 刘四不敢发作,只好多吃他一口吧;菜是不能添,酒可是不能有限制,喜酒!他们不约而同 的想拿酒杀气。有的闷喝,有的猜开了拳;刘老头子不能拦着他们猜拳。祥子看大家喝,他 不便太不随群,也就跟着喝了两盅。喝着喝着,大家的眼睛红起来,嘴不再受管辖。有的就 说:“祥子,骆驼,你这差事美呀!足吃一天,伺候着老爷小姐!赶明儿你不必拉车了,顶 好跟包去!”祥子听出点意思来,也还没往心中去;从他一进人和厂,他就决定不再充什么 英雄好汉,一切都听天由命。谁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他纳住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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