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半车麦秸-姚雪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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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半车麦秸-姚雪垠-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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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汗还没完全落下去,他急忙的穿上衣服,跑了出来。他怕大家看他的赤身!出了澡堂, 被凉风一飕,他觉出身上的轻松。街上也比刚才热闹的多了。响晴的天空,给人人脸上一些 光华。祥子的心还是揪揪着,不知上哪里去好。往南,往东,再往南,他奔了天桥去。新年 后,九点多钟,铺户的徒弟们就已吃完早饭,来到此地。各色的货摊,各样卖艺的场子,都 很早的摆好占好。祥子来到,此处已经围上一圈圈的人,里边打着锣鼓。他没心去看任何玩 艺,他已经不会笑。
  平日,这里的说相声的,耍狗熊的,变戏法的,数来宝的,唱秧歌的,说鼓书的,练把 式的,都能供给他一些真的快乐,使他张开大嘴去笑。他舍不得北平,天桥得算一半儿原 因。每逢望到天桥的席棚,与那一圈一圈儿的人,他便想起许多可笑可爱的事。现在他懒得 往前挤,天桥的笑声里已经没了他的份儿。他躲开人群,向清静的地方走,又觉得舍不得! 不,他不能离开这个热闹可爱的地方,不能离开天桥,不能离开北平。走?无路可走!他还 是得回去跟她——跟她!——去商议。他不能走,也不能闲着,他得退一步想,正如一切人 到了无可如何的时候都得退一步想。什么委屈都受过了,何必单在这一点上叫真儿呢?他没 法矫正过去的一切,那么只好顺着路儿往下走吧。
  他站定了,听着那杂乱的人声,锣鼓响;看着那来来往往的人,车马,忽然想起那两间 小屋。耳中的声音似乎没有了,眼前的人物似乎不见了,只有那两间白,暖,贴着红喜字的 小屋,方方正正的立在面前。虽然只住过一夜,但是非常的熟习亲密,就是那个穿红袄的娘 们仿佛也并不是随便就可以舍弃的。立在天桥,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在那两间小屋 里,他有了一切。回去,只有回去才能有办法。明天的一切都在那小屋里。羞愧,怕事,难 过,都没用;打算活着,得找有办法的地方去。
  他一气走回来,进了屋门,大概也就刚交十一点钟。虎妞已把午饭作好:馏的馒头,熬 白菜加肉丸子,一碟虎皮冻,一碟酱萝卜。别的都已摆好,只有白菜还在火上煨着,发出些 极美的香味。她已把红袄脱去,又穿上平日的棉裤棉袄,头上可是戴着一小朵绒作的红花, 花上还有个小金纸的元宝。祥子看了她一眼,她不象个新妇。她的一举一动都象个多年的媳 妇,麻利,老到,还带着点自得的劲儿。虽然不象个新妇,可是到底使他觉出一点新的什么 来;她作饭,收拾屋子;屋子里那点香味,暖气,都是他所未曾经验过的。不管她怎样,他 觉得自己是有了家。一个家总有它的可爱处。他不知怎样好了。
  “上哪儿啦?你!”她一边去盛白菜,一边问。“洗澡去了。”他把长袍脱下来。
  “啊!以后出去,言语一声!别这么大咧咧的甩手一走!”他没言语。
  “会哼一声不会?不会,我教给你!”
  他哼了一声,没法子!他知道娶来一位母夜叉,可是这个夜叉会作饭,会收拾屋子,会 骂他也会帮助他,教他怎样也不是味儿!他吃开了馒头。饭食的确是比平日的可口,热火; 可是吃着不香,嘴里嚼着,心里觉不出平日狼吞虎咽的那种痛快,他吃不出汗来。
  吃完饭,他躺在了炕上,头枕着手心,眼看着棚顶。“嗨!帮着刷家伙!我不是谁的使 唤丫头!”她在外间屋里叫。
  很懒的他立起来,看了她一眼,走过去帮忙。他平日非常的勤紧,现在他憋着口气来作 事。在车厂子的时候,他常帮她的忙,现在越看她越讨厌,他永远没恨人象恨她这么厉害, 他说不上是为了什么。有气,可是不肯发作,全圈在心里;既不能和她一刀两断,吵架是没 意思的。在小屋里转鬃着,他感到整个的生命是一部委屈。
  收拾完东西,她四下里扫了一眼,叹了口气。紧跟着笑了笑。“怎样?”
  “什么?”祥子蹲在炉旁,烤着手;手并不冷,因为没地方安放,只好烤一烤。这两间 小屋的确象个家,可是他不知道往哪里放手放脚好。
  “带我出去玩玩?上白云观?不,晚点了;街上蹓蹓去?”她要充分的享受新婚的快 乐。虽然结婚不成个样子,可是这么无拘无束的也倒好,正好和丈夫多在一块儿,痛痛快快 的玩几天。在娘家,她不缺吃,不缺穿,不缺零钱;只是没有个知心的男子。现在,她要捞 回来这点缺欠,要大摇大摆的在街上,在庙会上,同着祥子去玩。
  祥子不肯去。第一他觉得满世界带着老婆逛是件可羞的事,第二他以为这么来的一个老 婆,只可以藏在家中;这不是什么体面的事,越少在大家眼前显摆越好。还有,一出去,哪 能不遇上熟人,西半城的洋车夫们谁不晓得虎妞和祥子,他不能去招大家在他背后嘀嘀咕 咕。
  “商量商量好不好?”他还是蹲在那里。
  “有什么可商量的?”她凑过来,立在炉子旁边。他把手拿下去,放在膝上,呆呆的看 着火苗。楞了好久,他说出一句来:“我不能这么闲着!”
  “受苦的命!”她笑了一声。“一天不拉车,身上就痒痒,是不是?你看老头子,人家 玩了一辈子,到老了还开上车厂子。他也不拉车,也不卖力气,凭心路吃饭。你也得学着 点,拉一辈子车又算老几?咱们先玩几天再说,事情也不单忙在这几天上,奔什么命?这两 天我不打算跟你拌嘴,你可也别成心气我!”
  “先商量商量!”祥子决定不让步。既不能跺脚一走,就得想办法作事,先必得站一头 儿,不能打秋千似的来回晃悠。
  “好吧,你说说!”她搬过个凳子来,坐在火炉旁。“你有多少钱?”他问。
  “是不是?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嘛!你不是娶媳妇呢,是娶那点钱,对不对?”
  祥子象被一口风噎住,往下连咽了好几口气。刘老头子,和人和厂的车夫,都以为他是 贪财,才勾搭上虎妞;现在,她自己这么说出来了!自己的车,自己的钱,无缘无故的丢 掉,而今被压在老婆的几块钱底下;吃饭都得顺脊梁骨下去!他恨不能双手掐住她的脖子, 掐!破破破破一直到她翻了白眼!把一切都掐死,而后自己抹了脖子。他们不是人,得死; 他自己不是人,也死;大家不用想活着!
  祥子立起来,想再出去走走;刚才就不应当回来。看祥子的神色不对,她又软和了点 儿:“好吧,我告诉你。我手里一共有五百来块钱。连轿子,租房——三份儿①,糊棚,作 衣裳,买东西,带给你,归了包堆②花了小一百,还剩四百来块。我告诉你,你不必着急。 咱们给它个得乐且乐。你呢,成年际拉车出臭汗,也该漂漂亮亮的玩几天;我呢,当了这么 些年老姑娘,也该痛快几天。等到快把钱花完,咱们还是求老头子去。我呢,那天要是不跟 他闹翻了,决走不出来。现在我气都消了,爸爸到底是爸爸。他呢,只有我这么个女儿,你 又是他喜爱的人,咱们服个软,给他陪个‘不是’,大概也没有过不去的事。这多么现成! 他有钱,咱们正当正派的承受过来,一点没有不合理的地方;强似你去给人家当牲口!过两 天,你就先去一趟;他也许不见你。一次不见,再去第二次;面子都给他,他也就不能不回 心转意了。然后我再去,好歹的给他几句好听的,说不定咱们就能都搬回去。咱们一搬回 去,管保挺起胸脯,谁也不敢斜眼看咱们;咱们要是老在这儿忍着,就老是一对黑人儿,你 说是不是?”
  祥子没有想到过这个。自从虎妞到曹宅找他,他就以为娶过她来,用她的钱买上车,自 己去拉。虽然用老婆的钱不大体面,但是他与她的关系既是种有口说不出的关系,也就无可 如何了。他没想到虎妞还有这么一招。把长脸往下一拉呢,自然这的确是个主意,可是祥子 不是那样的人。前前后后的一想,他似乎明白了点:自己有钱,可以教别人白白的抢去,有 冤无处去诉。赶到别人给你钱呢,你就非接受不可;接受之后,你就完全不能再拿自己当个 人,你空有心胸,空有力量,得去当人家的奴隶:作自己老婆的玩物,作老丈人的奴仆。一 个人仿佛根本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只鸟,自己去打食,便会落到网里。吃人家的粮米,便得 老老实实的在笼儿里,给人家啼唱,而随时可以被人卖掉!
  他不肯去找刘四爷。跟虎妞,是肉在肉里的关系;跟刘四,没有什么关系。已经吃了她 的亏,不能再去央告她的爸爸!“我不愿意闲着!”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为是省得费话与吵 嘴。
  “受累的命吗!”她敲着撩着的说。“不爱闲着,作个买卖去。”
  “我不会!赚不着钱!F我会拉车,我爱拉车!”祥子头上的筋都跳起来。
  “告诉你吧,就是不许你拉车!我就不许你混身臭汗,臭烘烘的上我的炕!你有你的主 意,我有我的主意,看吧,看谁别扭得过谁!你娶老婆,可是我花的钱,你没往外掏一个小 钱。想想吧,咱俩是谁该听谁的?”
  祥子又没了话。
  十六
  闲到元宵节,祥子没法再忍下去了。
  虎妞很高兴。她张罗着煮元宵,包饺子,白天逛庙,晚上逛灯。她不许祥子有任何主 张,可是老不缺着他的嘴,变法儿给他买些作些新鲜的东西吃。大杂院里有七八户人家,多 数的都住着一间房;一间房里有的住着老少七八户。这些人有的拉车,有的作小买卖,有的 当巡警,有的当仆人。各人有各人的事,谁也没个空闲,连小孩子们也都提着小筐,早晨去 打粥,下午去拾煤核。只有那顶小的孩子才把屁股冻得通红的在院里玩耍或打架。炉灰尘土 脏水就都倒在院中,没人顾得去打扫,院子当中间儿冻满了冰,大孩子拾煤核回来拿这当作 冰场,嚷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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