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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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影随形-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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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下了车,米朵站在车门口,不知该怎么办。

  陈志宇走近米朵,牵住米朵一只手,说:“来,我带你看。”

  米朵觉得陈志宇的手大而有力,温暖地将自己的手包在手心,但又没有传递任何色情的意味。她跟在陈志宇旁边向前走了几步,便到了这片开阔地的边缘。米朵向下望了一眼,在黑夜中是见不到底的绝壁,不由向后退了两步。

  陈志宇松开米朵的手,抬起靠近米朵的手臂,轻轻地搭在米朵肩上,低声说:“希望你会喜欢。”他抬起另一只手,向远处一片灯火指了一下,说:“看,这就是你每天生活在其中的城市。”

  米朵顺着陈志宇手指的方向看去,她的呼吸几乎有点凝滞了。远处那片闪耀的星光,真的是她日日生息的地方吗?

  看上去那么高远,不停地闪烁、变换,仿佛不是静止的,而是在微微地流动着。风从山谷里吹上来,清凉爽净,带着植物夜晚的呼吸,处处是秋虫的歌唱,偶尔传来夜鸟孤寂的啼声。眼前的美,简直让米朵觉得不真实。

  陈志宇温柔地说:“我常常一个人晚上来这里,坐很久才回去。一直想,说不定哪天可以带一个能够了解我感觉的女人来,一直等到今天。”

  米朵的精神有些恍惚。她深深地呼吸着饱含着夜露的空气,激烈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有一种新的感觉,从她意念深处隐隐升起。

  米朵想,也许都弄错了,从头到尾都弄错了。这样一个陈志宇,怎么会是杀了那么多女人的罪犯!

  陈志宇从米朵身边走开了一小会儿,又走回来,手里拿着两个车上的坐垫,摆在地上,说:“坐下慢慢看吧。”这时,后面不远处的车里,传出悠扬中带着凄清的音乐声,是二胡演奏出的民乐。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原来是《梅花三弄》。

  他们紧挨着坐在地上,但陈志宇并没有像刚才那样搂米朵的肩。米朵双臂环住自己的膝盖,下巴搁在膝头上,怔怔地看着遥远的城市灯火。忽然之间,她很想跟陈志宇讲讲那个纠缠自己多年的梦。

  “我常常做一个梦,我梦见……”米朵慢慢地,一句一句地讲述着那个梦,讲述梦里那些焦虑、不安、哀伤和恐惧的感觉。米朵讲话时,陈志宇没有插过一句话,但米朵知道陈志宇在听。

  米朵说完以后,有一会儿时间,两人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陈志宇看着前面的夜空说:“今天我问你怕不怕黑,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问吗?”

  米朵转头看着陈志宇。此刻的陈志宇,和米朵前两次见到的,有点不像是同一个人,而米朵又说不清区别在哪里。

  陈志宇也转过脸来看着米朵,微笑着说:“说起来很可笑,其实,是我自己害怕黑暗。从小到大,我最怕的就是黑暗。”

  米朵默默地看着陈志宇的眼睛,现在的这双眼睛里,每每隐藏的包含着某种意味的暗示消失了。米朵看到这个一直收放自如的男人,眼里流露出一丝丝的哀伤。

  陈志宇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头,说:“小时候,我父母亲对我要求很严。他们都是知识分子出身,我是家里的老大,他们也许在我身上寄托了最大的希望。哼,这是中国家庭里做父母的通病,他们把自己前半生梦想要实现的,或是自己无法实现的理想,或者说梦幻,全部寄托在孩子身上。为了让自己的孩子有朝一日能够成为他们梦想中的那种人,他们从孩子出生那天起,就按照他们所设计的模式来安排孩子的生活。”

  米朵想起自己的父母。父亲常年不在家,母亲像家里的神一样,亲手安排好每一个孩子的生活,为米朵他们做出每一个选择。米朵一直只是想,那是因为母亲爱他们,是对他们无私的奉献。米朵从来没有想过,母亲那样做,也许是在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

  “小时候。”陈志宇接着说,“父母倒是几乎从来没打过我,他们说,只有没文化的人才奉行棍棒教育。你知道当我做了他们认为我不应该做的事时,他们用什么方法来惩罚我吗?”

  米朵想,母亲也从不打自己。自己做错了事时,母亲只是一直伤心地抱怨,流泪哭泣,直到自己陷入完全的罪恶感而嚎陶大哭,在她面前忏悔并且许诺再也不会那样做时,母亲的哭泣才算结束。而米朵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原来那就是母亲对自己的一种惩罚方式。

  “他们,把我关进一间……黑屋子里,完全漆黑的屋子,没有窗户,没有灯,很小,堆放着一些破旧的杂物。只要门一关,里面就像我想象中的坟墓一样,摸不到头的黑暗。我被关在那里,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最长的一次,从中午吃过午饭,一直关到放我出去吃晚饭,他们说,他们只是想让我在黑暗里,能够安静地反思自己犯下的错误,并不想让我的身体受到伤害,所以饭是一定要吃的。”陈志宇说得很慢,说得有点咬牙切齿。他似乎已经忘记了米朵这个听众,只是在黑暗中对着自己的心诉说。

  “那种感觉,一个小孩子独自被关在黑暗里的感觉……

  每到那时候,我就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遗弃了。你能想象出一个孩子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感觉吗?一个孩子!一个没有能力照顾自己,不能独立,以为没有父母的爱,自己的世界就会毁灭的孩子!你说,你能不能想象!“

  陈志宇喉咙里爆发出的那种声音,与他平时的温和镇定截然不同。而他定定的眼神里,分明让米朵捕捉到一种米朵很少真正体会过的情绪。米朵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原来那种情绪是仇恨。

  陈志宇沉默了一会儿,有点恢复了淡然的语气,说:“我记得自己第一次被关时,才只有3 岁。”

  米朵看着陈志宇说:“也许,他们只是真的觉得那样是为你好。”

  陈志宇笑了笑,说:“所有的父母都会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个父母会承认自己的做法不是为了孩子好。他们当然不可能把自己的私心暴露出来,让孩子知道,原来他们对孩子的爱,是建立在对他们自己有利的基础上。”

  米朵有点嗫嚅着说:“难道真是这样?所有的父母,都是这样爱孩子的?”

  陈志宇讥讽地说:“不仅是父母对孩子的爱,还有男女之间所谓的爱情,包括朋友之间的友爱,揭开那层漂亮的包装,其实都是大同小异。人和人之间的爱,只不过是一种语言上的矫饰,一种欺骗和自我欺骗。人其实爱的,永远都只是自己。只有别人的存在对自己有利时,他才会去爱别人。

  而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几个人敢于宣称,他真正爱的,永远放在第一位去爱的,其实只是他自己。“

  米朵茫然地看着前面,说:“你的看法太偏激。我不相信,真是这样,这个世界岂不是太残酷了?”

  陈志宇的语调渐渐恢复了平静。他微微笑着对米朵说:“你是个聪明敏感的女人,浪漫高雅,追求完美,崇尚纯洁,崇尚净化的精神世界,轻视拜金主义,在生活中淡化物质对人的吸引力。你知道为什么吗?你太年轻,没吃过苦,没有真正体验过物质的匮乏带给人的痛苦和折磨。那种痛苦和折磨,不仅是肉体上的,也是精神上的,因为它让你感到羞辱,否定自身的价值,怀疑生存的意义。你为什么会辞职?

  我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不过我想你不会是因为钱的原因。你可以几个月没有工作,却没有因此而真正焦虑、恐惧,你甚至提都不提‘钱’这个字眼,因为这个字让你感到俗气。我想你从小到大,是没有真正吃过什么苦的,到了现在,生活也没有因为金钱的匮乏,将你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你不用向我说明,只要自己心里想想就会有数。“

  陈志宇停了一会儿,接着说:“而我,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不吃荤吗?现在我告诉你原因,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原因。我在部队时,有一次我们这个班被一架直升飞机放到山里。那山不是我们现在坐着的山,这不叫山,这最多只能叫做一个比较大点的土堆而已。我们每个人被分开放到山里的不同地点,每人只有一个指北针,一个望远镜,一张简易地图,还有一天的干粮。然后,飞机飞走了,把我们剩在那儿,那是个被原始野兽控制住的世界。我们手里只有少得可怜的东西,而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同伴在哪里。我看着直升飞机摇摇晃晃地越升越高,强大的气流将飞机下方的高大树木刮得如同海浪一样,然后它,连同它里面操纵它飞行的人,如同真正的机器一般,不带任何情感地飞走了。在那个瞬间,我一下子又体验到小时被关在黑屋子里的感觉,那种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感觉。”

  米朵听着,不知被什么力量驱使,她把自己的手伸过去,握住陈志宇的一只手。那只手不像现在大部分坐办公室的男人的手那么柔软,而是稍稍坚硬、粗糙而有力。

  陈志宇只是拿起米朵的手,放在自己的掌中看了看,说:“拿手术刀的手——多美的手。要是把这手的主人放到一个深不可测的山里,没有足够的粮食,没有武器,没有援助,甚至没有可以分担恐惧的同伴,让他只凭着他的头脑和这双手,在充满各种各样根本无法预料的危险中,找到出去的路,重新回到正常人的世界,不知他是不是能成功?如果成功,那时候他的手是不是还这么柔嫩、细腻、光滑?”

  米朵觉得自己被蛊惑了一般,只是怔怔地看着陈志宇,听着他大段大段的讲话。

  “我用了六天的时间逃出去了。我知道只能靠我自己,才能逃出去,等着别人的怜悯是没用的。就像小时候,我被关在黑屋子里,开始我觉得自己没做错,我只是害怕黑。我拼命地敲门,拼命地哭叫,拼命地哀求他们放我出去……可是他们说,我不承认错误,不保证再也不重犯这个错误,他们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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