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和他的刽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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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官和他的刽子手-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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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很简单,”她回答说,始终漠然对视着他的目光,好似世界上已

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震撼她,不论是人类的感情,还是什么可怕的命运。
“我当了艾门贝格的情妇。”
“这简直不可能,”探长脱口而出。
她惊讶地望着他。
“一个拷问者怜悯一条垂死的母狗,”她终于说道,“在斯图霍夫集中

营的女犯人要找到一个纳粹医生当情夫,这样的机会并不多。每一条拯救自

己的道路都是可贵的。为了离开宋纳斯泰医院,你不是也不择手段吗?”
他浑身颤抖急切地第三次试图坐直身子。
“你一直是他的情妇?”
“当然。为什么不是?”


她不可能如此这般的。艾门贝格是一头可怕的野兽,贝尔拉赫尖叫着说。
“你曾经是一个共产党人,你应该是有信仰的!”

“是的,我曾经有过信仰,”她平静地说,“我深信,人们应该热爱这
个环绕太阳运转的、由石块和泥土构成的可怜东西,热爱我们的地球。以理
性的名义去帮助这个地球上的人类是我们的责任,让他们摆脱贫困和剥削。
我的信仰并不是空话。当那个留着可笑的胡子和一撮额发的蹩脚画家接管了
政权,也即是说,对于他从此以后的罪行作出了特定的表现之后,我就流浪
到了这个我和所有共产党员全都信任的国家里,投入了贤惠的母亲怀抱,逃
到了可敬的苏联。噢,我有过自己的信念,并且在世界上付诸实践。我曾像
你一样作出决定,探长,要和罪恶作斗争,直至我生命的最后神圣时刻。”

“我们不可以放弃这场斗争,”贝尔拉赫轻轻地说。他又冷得浑身打颤,
只好重新躺下。

“那么我请你照照头上的镜子,”她用命令的口气说。

“我已经照过了,”他回答,目光却恐惧地不敢往上看。

她笑笑。“一架美丽的骷髅,是不是,它正对着你,伯尔尼市的大探长
狞笑呢!同罪恶进行斗争的学说永远不可以放弃,不论在何种情况和条件下
都不可放弃,这适用于真空地带,或者其它类似的地方,例如写字桌上;却
不适用于我们这颗行星,我们正像女巫骑着扫帚在宇宙间飞转呢。我信仰得
很深,很深,因而当我看到俄国老百姓的贫困,看到这块辽阔广大土地上的
种种悲惨景象时,并没有失望,这块土地上本来不应该崇尚暴力,而只能宣
扬自由精神的。当俄国人把我关进他们的监狱,不经审讯和判决,把我从一
个集中营驱赶到另一个集中营,我自己完全不明白其中原因,我也没有失望,
还认为这么做对伟大的历史计划是具有意义的。当那个举世闻名的条约签订
以后,我只从必要性去加以理解,甚至认为从此就可以留在伟大的共产主义
国家了。然而,1940 年严冬的某个早晨,当我在一列从西伯利亚开出的牲口
车厢里走了几星期,由俄国兵士押着和一大群破衣烂衫的人一起被驱赶进了
一座难看的木桥,污秽的河水夹带着冰块和木板缓缓流过桥下。当我们抵达
对岸时,晨雾中出现了穿黑制服的党卫军身形,他们接收了我们,我立即明
白这是背叛行为,他们所背叛的不仅是我们这批为上帝所遗弃的、正蹒跚向
斯图霍夫集中营走去的可怜穷鬼,不是的,他们也背叛了共产主义思想本身,
因为共产主义思想只有和人性、博爱思想相一致才有意义。随后我走过了这
座桥,探长,永恒地越过了这座污黑肮脏、摇摇晃晃的小桥,桥下流淌着布
克河水(和地狱里那条布克河同名)。从此我明白了人类的本性,也即是说,
凡是一个掌权者或者任何一个艾门贝格,根据他自己的爱好和理论想出来的
事情,都可以随便让人去干。因为人们通过拷打可以从人的嘴里压榨出任何
供词,因为人的意志有局限,而酷刑却是无穷尽的。抛弃你期待于我的任何
希望吧!我已抛弃了任何希望!为了保卫自己,为了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而斗
争,完全毫无意义。人类自己向往走向地狱,在思想上作着准备,在行动中
予以实践。到处都一模一样,不论在斯图霍夫,还是在宋纳斯泰,都是同一
种可怕的旋律,它发自人类灵魂的深渊,伴和着阴郁的和声逐渐升高。倘若
但泽市的集中营是犹太人、基督徒和共产党员的地狱,那么在这里,处于英
勇的苏黎世市中心的医院便是富人们的地狱。”

“你这些话的意思是什么?你用的都是些奇怪的语句,”贝尔拉赫问,
目光紧紧追随着女医生,她又吸引他,又令他感到恐怖。


“你很好奇,”她说,“而且看来还很为此自豪。你敢于闯进狐狸窝,
这里却并无任何出口。你不必打我的主意。我对一切人都冷得很,连艾门贝
格在内,他仍是我的情夫,我对他也很冷淡。”


富人的地狱

“你为什么要这样呢?”女医生又开始说话,“你想从这个沉沦的世界
里取得什么呢,探长,每日每时无数的盗窃案件待你侦破还不能令你满足吗?
难道你必须闯进宋纳斯泰医院,闯进这个同你毫不相干的地方来吗?我猜
想,大概是一条业已退役的警犬还企图往上爬。”

女医生说完微微一笑。

“哪里有罪恶,就得上哪里去搜寻,”老人回答,“法律就是法律。”

“我看得出来,你喜欢数学,”女医生回答,又点燃了一支香烟。她还
始终站在他的床边,毫无犹豫不决和小心翼翼的态度,不像人们通常对待一
个病人的模样,倒像是站在一个犯人身边,这个犯人业已捆绑在尸架上,人
们已公认他该死,欢迎他去死,认为消灭一个无益的生存是一件合情合理的
例行公事。“你这句话使我立刻想到你正是那种宣誓效忠数学的蠢人。法律
就是法律。x=x。这句最尖端的空话曾被人高高捧到天上,捧到那永远鲜红或
永远漆黑的天上,”她笑笑说,“好似人类真正掌握着什么法规,可以不必
顾虑权势的力量!法律也不仅仅是法律,而是一种权势;这句格言铭刻在我
们去地狱时奉献的银币上。世界上并不存在任何独立存在的东西,一切都是
欺骗。我们嘴里说的是法律,心里想的却是权势。我们说权势这个词时,脑
子里想的却是财富,而我们嘴里吐出财富这个词时,心里希望的却是分享世
界上的种种罪恶,法律就是财富,法律就是大炮、垄断托拉斯和各党各派;
不论我们说什么话,句句都可以合乎逻辑,唯独这一句话——法律就是法律,
纯粹是欺骗。数学是欺骗,什么理性、认识、艺术,统统都是欺骗。不知你
意下如何,探长?我们就这样被安放在这片脆薄易碎的大地上,我们自己也
不明白为了什么。然后我们便呆呆傻视着宇宙,见它时而空空荡荡,时而又
拥挤不堪,完全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挥霍。于是我们便向远方的瀑布奔去,总
有一天它会降临到我们头上——这一点我们知道得清清楚楚。于是我们便为
了死亡而生活着,我们呼吸,我们谈话,我们恋爱,我们有了子子孙孙,为
了最后又把他们——我们所爱的、从我们自己血肉中诞生的子子孙孙——重
新转变成灰烬,重新化为曾经组合装配成我们的毫无价值的、死的元素。纸
牌已经洗过、玩过,又重新合拢在一起。生活就是这么回事,因为我们除了
我们紧紧攀着的这片由泥土和冰块构成的漂浮着的大地之外便一无所有,因
而我们便希望自己的个人生活——好似架在烟雾弥漫的深渊上的一道彩虹一
闪即逝的短暂时刻——是一种比较幸福的生活,希望大地赐给我们富裕,在
它负载着我们的短暂时刻中赐与我们虽则少得可怜,却是独一无二的恩惠。
可是事实不是如此,而且永远不会如此,因为犯罪行为,探长,并不产生于
这种情况,并不是因为存在不幸和贫困,而是由于同时存在穷人和富人,在
于这条载着大家一起下沉的船只里,在穷人们坐的统舱旁边还有有钱有势人
住的高级客舱。人人都难免一死,大家就说,这是无可更改的事。死就死吧。
噢,这简直是滑稽的数学!一种是穷苦人的死,另一种是有钱有势人的死,
两者之间隔着一个世界。贫穷的弱者和有权有势者就在这里演出着血淋淋的
悲喜剧。穷人们活着的时候怎么样,死的时候也怎么样,死在地下室的麻布
袋上,稍稍高级一点的死在破破烂烂的床垫上,更高级的便是光荣地流血牺
牲在战场上。而富人们却完全是另一种死法。他活着过的是奢侈生活,于是
死也要死得奢侈,他文质彬彬、温文尔雅,连死亡时还要双手鼓掌呢。欢呼


吧,我的朋友们,戏剧演出到此结束!生活是装腔作势,死亡是胡言乱语,
丧葬是大吹大擂,而全部过程是一场买卖而已。生活就是这么回事。倘若我
能引导你在这座医院里周游一番才好呢,探长,这座宋纳斯泰医院把我变成
目前这副模样,既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而仅仅是一堆需要注射越来越大
量吗啡的肉,以便更猛烈地讥讽这个理该讥讽的世界,那么我就能有机会让
一位退休的探长大开眼界,看到有钱人是怎么死的。我要向你敞开那些惊人
的病房,它们时而乏味,时而有趣,那些有钱人便都腐烂在里面,在这一间
间既有趣又痛苦,既专制又犯罪的晶亮闪光小屋里。”

贝尔拉赫没有答话。他躺在那里,奄奄一息,一动不动,别转了脸。

女医生朝他弯下身子。

“我可以告诉你这些人的名字,”她冷酷无情地继续往下说,“这些人
有的早已在这里灭亡,有的正在走向灭亡,他们有政治家、银行家、工业家、
高等妓女和富孀,都是大名鼎鼎的,还有一些不大出名的投机商,他们只要
略施手段,不费吹灰之力,不费一文本钱,便可挣得千万百万的,使我们这
些人倾家荡产。而他们都死在这座医院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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