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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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明白-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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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就成了谬论。王对于神圣化的批评也是如此。蒙牢记一些朋友的论点,不能由于
警惕糊涂人的行动而限制思想的丰富,糊涂人也不会绝对糊涂,而是某一点或几点
聪明,总体糊涂。如果反对一切神圣化,也就等于把反神圣化神圣化。但王确是抓
到了一定条件下的现实问题的穴位。抓到了我们的文艺论争动不动烂泥化狗屎化的
要害。那么我们以此来检验一下王自己的评论如何?王显然不是老好人,不是没有
锋芒,不是过于聪明的中国作家。

    但是他的最刻薄的说法也不是针对哪一个具体人或具体圈子,他的评论里绝无
人身攻击。更重要的是,他争的是个明白,争的是一个不要犯傻不要愚昧不要自欺
欺人的问题;争的不是一个爱国一个卖国,一个高洁一个龌龊,一个圣者一个丧家
走狗,一个上流一个下流或不上不下的流,也不是争我是英雄你是痞子(有一篇文
章居然题名《我是英雄我怕谁》,如果是“我是痞子我怕谁”,那口气倒是像,哪
怕是做秀的痞子。如果是英雄,这“凶蛮”的口气像么?)。王进行的是智愚之辨,
明暗之辨,通会通达通顺与矫情糊涂迷信专钻死胡同的专横之辨。王特别喜爱引用
罗素的话,大意是人本来是生来平等的,但人的智力是有高有低的,这就是最大的
不平等,这就是问题之所在。王幽默说,聪明人比笨人不但智力优越,而且能享受
到更多的精神的幸福,所以笨人对于聪明人是非常嫉妒的。笨人总是要想法使聪明
人与他一样地笨。一种办法是用棍子打聪明人的头,但这会把聪明者的脑子打出来,
这并非初衷。因此更常用的办法是当聪明人和笨人争起来的时候大家都说笨人有理
而聪明人无理——最后使聪明人也笨得与笨人拉平,也就天下太平了。

    蒙对此还有一点发挥,不但说聪明人错了,而且要说聪明人不道德。在我们这
里,某些人认为过于聪明就是狡滑、善变、不忠不孝、不可靠、可能今后叛变的同
义语。一边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另一面是愚忠
愚直愚孝,傻子精神直至傻子(气)功。谁敢承认自己聪明?谁敢练聪明功?文革
当中有多少人(还有知识分子呢)以大学没毕业,不能使用任何外语来证明自己尚
可救药,来求一个高抬贵手。我的天!泛道德论的另一面就是尚愚尚笨而弃智贬智
疑智的倾向。

    而王对自己的智力充满信心,他在《我为什么要写作》一文中说:“我相信我
自己有文学才能。”他认为文化遗产固然应该尊重。更应该尊重这些遗产的来源—
—就是活人的智慧。是活人的智慧让人保有无限的希望。他提倡好好地用智,他说:
“人类侥幸拥有了智慧,就应该善用它。”他说得多朴素多真诚多实在,他在求大
家,再不要以愚昧糊涂蛮不讲理为荣,不要以聪明文明明白为耻了!看到这样的话
蒙都想哭!他的其他文字中也流露着一个聪明人的自信,但止于此。他从来没有表
示过叫卖过自己的道德优势,没有把自己看作圣者、英雄、救世者、伟人、教主、
哲人王,也就没有把与自己意见不和的人看成流氓地痞汉奸卖国贼车匪路霸妖魔丑
八怪。而且,这一点很重要,说完了自己有才能他就自嘲道:“这句话正如一个嫌
疑犯说自己没杀人一样不可信。”太棒了,一个人能这样开明地对待自己,对待自
己深信不疑的长处,对待自己的破釜沉舟的选择(要知道他为了写作辞去了那么体
面的职务),也对待别人对他的尚未认可;他还对什么不能合情合理地开明地对待
呢?注意,蒙的经验是,不要和丝毫没有幽默感的人交往,不要和从不自嘲的人合
作,那种人是危险的,一旦他不再是你的朋友,他也许就会反目成仇,怒目横眉,
偏激执拗。而像王小波这样,即使他也有比较激烈乃至不无偏颇的论点——如对于
国学对于《红楼梦》——但他的自嘲已经留下了讨论的余地,留下了他自己再前进
一步的余地,他给人类的具有无限希望的活的智慧留下了空间,留下了伸缩施展的
地盘。他不会把自己也把旁人封死,他不会宣布自己已经到了头:你即使与他意见
相左、如不承认他有文学才能至少他也不可能宣布你是坏蛋仇敌。

    这里又牵扯到一个王喜欢讲的词儿,那就是趣味。人应该尽可能地聪明和有趣,
我不知道我概括的王的这个基本命题是否准确。这里趣味不仅是娱乐,(在中文里
娱乐两字或是与休息、懈怠、消费、顽皮、玩世不恭、玩物丧志等一些词联系在一
起)蒙认为趣味是一种对于人性的肯定与尊重,是对于此岸而不仅是终极的彼岸、
对于人间世、对于生命的亲和与爱惜,是对于自己也对于他者的善意、和善、和平。
趣味是一种活力,一种对于活生生的人生与世界的兴趣、叫做津津有味,是一种美
丽的光泽,是一种正常的生活欲望,是一种健康的身心状态。一点趣味也感不到,
这样的人甚至连吃饭也不可思议。我们无法要求一个一脸路线斗争一肚子阴谋诡计
的人有趣,我们也无法要求一个盖世太保一个刽子手太有趣味。自圣的结果往往使
一个当初满有趣味的人变得干瘪乏味不近人情还动不动怒气冲冲苦大仇深起来——
用王的话来说动不动与人家赌起命,用蒙的说话是亡起命来。王认为开初孔子是满
有趣味的,后来被解释得生气全无——这当然不是创见而差不多是许多学人的共识
——孔学的这个发展过程就很给明白人以教益,也不免使孔夫子的同胞与徒子徒孙
痛心。岂止是孔子,多少活生生的真理被我们的笨师爷生生搞得僵死无救,搞得语
言无味,面目可憎!所以毛泽东提起党八股来,也有些咬牙切齿。

    所以,王在谈到近年我国的“文化热”时一针见血地指出:前两次文化热还有
点正经,后一次最不行,主要在发牢骚,说社会对人文知识分子态度不对,知识分
子自己态度也不正,还有就是文化这种门庭决不容痞子插足。这使王联想起了《水
浒传》中插翅虎雷横所受到的奚落。王说,如此看来,文化是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的
价值观,还有点党同伐异(!)的意思。但王不愿意把另一些人想得太坏,所以王
说这次讨论的文化原来就是一种操守(名节,蒙注),叫人不要受物欲玷污,如同
唐僧不要与蝎子精睡觉失了元阳。王进一步指出文化要有多方面的货色,是创造性
劳动的成果,例如你可以去佛罗伦萨看看,看看人家的文化果实(蒙按那可不仅仅
是唐僧坐怀不乱的功夫),王说,把文化说成一种操守,就如把蔬菜只说成一种—
—胡萝卜;“这次文化热正说到这个地步,下一次就要说蔬菜是胡萝卜缨子,让我
们彻底没菜吃。”王因此呼吁(他也不是不呼吁):“我希望别再热了。”也许事
情远远没有这样糟,也许这只是王的内心恐惧,杞人忧天?但愿如此。只怕是真吃
不上丰富多彩的蔬菜的时候也就都不吭气了。

    我们知道难得糊涂了。看了王小波的《我的精神家园》,我深感难得明白,明
白最难得。什么叫明白呢?第一很实在,书本联系现实,理论联系经验,不是云端
空谈,不是空对空,模糊对模糊;第二尊重常识和理性,不是一煽就热,也不是你
热我就热,不生文化传染病。第三他有所比较,知古通今,学过自然科学人文科学,
得过华、洋学位,英语棒。于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人明明被他批驳了也还在
若无其事地夸他。叫做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货比三家,真伪立见,想用几个大
而无当的好词或洋词或港台词蒙住唬住王小波,没有那么容易。第四他深入浅出,
朴素鲜活,几句话说明一个道理,不用发功,不用念咒,不用做秀表演豪迈悲壮孤
独一个人与全世界全中国血战到底。第五,他虽在智力上自视甚高,但绝对不把自
己当成高人一等的特殊材料制成的精英、救世主;更不用说是像挂在嘴上的“圣者”
了。用陈建功当年的一句话就是他绝对“不装××。”这最后一点尤其表现在他的
小说里,他的小说没有任何说教气炫耀味,更没有天兄下界诸神退位的杨秀清式包
装。看了他的小说不是像看完有些人的小说那样,你主要是会怀疑作者他是否当真
那么伟大。而看了王的小说,你怀疑的是他王小波“真有那么坏吗?”这里的坏并
不是说他写的内容多么堕落下流,而是他写的那样天真本色率性顽皮还动不动撒点
野,搞点恶作剧,不无一种“痞”味儿,完全达不到坐如弓立如松五讲四美的规范
与我乃精英也的酸溜溜风采。如果说你在某些人的作品中常常看到感到假面的阻隔,
那么他的小说使你觉得他常常戴起鬼脸。至少在这一点上他与那个已被批倒批臭的
有相似处。但是他有学问呀,他不嘲笑智力和知识,不嘲笑理性和学习,所以他的
遭遇好得多。看来,读书是能防身的,能不苦读也乎?而我当然是一个正人君子,
我的小说里绝对没有王小波那种天花乱坠的那话这话儿。我认为与他的议论相比,
他的小说未免太顽童化了。所以我就不在这篇文字里再提他的小说,免得再和一名
王某绑到一块儿,就是说我不能连累王小波。反之亦成立。

    虽然带有广告气,文化艺术出版社一九九七年六月第一次、次月就印第二次的
《我的精神家园》一书封底上的一段话还是真的,我认可:“那些连他的随笔都没
有读过的人真是错过了……”

    (此文原载于《读书》1998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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