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支西地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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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支西地兰-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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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成分叫什么?”老焦用毛笔管一般细的手臂,在空中画了一个圈。
    “零。”翟高社毫不迟疑地说。
    大家哄堂大笑。
    “你读过几年书?”老焦手僵在半空,走廊里的穿堂风,将他的袖筒吹得像个鱼膘。
    “高社高社吗,我成立高级社那年生人,文化大革命开始那年,上小学四年级。”
    1966年,像一副普遍的凝固剂,少年们那时读到几年级,便永远地停止在那里,不再
长大。
    “那你怎么能学医生呢!”老焦深深地叹息。
    “我根本就不想学医生!你不想要我,正好!我这就打起背包回家!”翟高社高兴得双
脚一蹦高,差点踩坏了小马扎。
    翟高社说的“家”,不是指乡下的父母,而是自己的老部队。他爹是木匠,自小耳濡目
染,也会吊个线扯个锯。到了部队,领导说你年纪小,恐怕吃不了连队那个苦,当个卫生员
吧,等二年大白馒头把个头撑起来,再去摸爬滚打。当了卫生员,也就会搽二百二什么的。
看见装药的柜子挺肮脏,就用废罐头箱子板打了个新柜。领导见了,说你这么热爱本职工
作,正好有个地方要培训医生,就定了让你去吧!翟高社稀里糊涂来了。心想既然领导对咱
挺好的,还不如回去好好表现,过个一年半载,有招土木建筑的训练队,自己再去可不美
气,强似在这里听一个反动老头念神念鬼!
    “翟高社,你给我坐下!”工兵一嗓子把翟高社钉在马扎上。
    焦如海指着一个满脸血红的学员说:“你是从喜马拉雅山、岗底斯山、喀喇昆仑山交界
的全军区最高的哨卡来。”
    那学员站起身来,脸红得像要沁出血珠:“我叫岳北之。您怎么知道?”
    “你的脸色就是高原病的招牌。我去过那个边防站。”
    “我们那儿经常因为高原病死人,我愿意好好学一身本领。”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吧。”
    岳北之初到平原,被过多的氧气灌醉了大脑。自学过的化学元素符号,像是浑身沾满粘
液的活鱼,看着鳞光闪闪,待要去捉,滑溜溜的尾巴一甩就不见了。
    学员们都是从各部队来的,基础不一样。从医院来的,就像富家子弟,见多识广,把医
学名词念叨得跟他们家亲戚一般熟络。从小地方来的则透着可怜。一个边防站,拢共就十几
个人来七八条枪,就算每人都生过病,病得都还不重样,你才见过多少病种呢?当医生是门
经验科学,见过同没见过,就是不一样!
    学员丛中响起了窃笑声:不会就坐下算了,站那戳电线杆子,逞什么能!
    岳北之不服气,他镇定一下自己,开始说:“Na钠,K钾,P磷,Ca钙……”
    一共说了9个,再也说不出来了。嘴唇涨得发紫,补充说:“C碳……”
    “你已经说过了。好了,坐下吧!”老焦向他示意。充其量,这个学生不过是自学了些
医学知识,如此而已。
    但岳北之顽强地站在那儿拧着眉头苦苦思索。因为高原缺氧而滋生出的过多的红血球,
像蜂群一样撞击着他的血脉。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筛选自己的记忆……
    “怎么还有这么死心眼的人!要是叫到我,一口气能说出50个。”郁臣炫耀地对梅迎说。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行!可梅连不想同他争辩,她真心为红脸汉子着急。谁都有这
种非常窘迫又不肯认输的时刻。她把嘴唇嘟成一个圆筒,对着岳北之:“呜——呜——”像
一只焦虑的猫。
    可惜岳北之完全不看她,冥思苦想。
    郁臣倒是看懂了,恨不能用手把梅迎的嘴捂上。漂亮女孩对另一傅孕子有好感,是令人
气愤的事。
    梅迎百般无奈,猛地扯了一下岳北之裤腿,岳北之一低头,看见梅迎笔直地竖着手指,
直指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什么?
    岳北之狐疑地抬起头。
    天花板上有一枚灯泡,像一颗黄澄澄的鸭梨。在梨核的部位,有曲折而闪亮的灯丝。
    “w——钨。”
    岳北之终于回答出了第十个元素符号。
    考试很糟,大家心中忐忑不安,预备挨先生批。他们不敢叫“老焦”。大部分是农村来
的孩子,对师长有一种遗传来的敬畏。也不敢叫“焦教员”,因为队长已明令不准。他们找
到一个折衷,称他“先生”,这个词在当时绝不像后来那样风光,它有遗老遗少的腐朽气
息,又隐含着曲折的敬意。全凭呼叫人当时的口吻,对大家都方便。
    工兵也做出老母鸡护小鸡的姿态。谁要是想把他的兵赶走,他先叫他滚蛋!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糟糕水平的医学生!老焦缓缓站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对你们进行考
试。以后,这样的考试……”
    他略微顿了一下,所有的同学都在心里续上了他的半截话:“……还要进行多次……”
    “以后,这样的考试,我再也不会进行了。我也不会提问。因为要讲的东西太多了,我
们没有时间。”他把花名册还给工兵:“我不需要知道他们的名字。”
    医学,是需要天才的。现在,人家随手塞给你一把谷,你不知道哪一颗能长成栋梁,哪
一颗会半路枯萎,你当然可以仔细分辨,就像一个音乐大师去看琴童们的手。但是,你是一
个野人,你不知道有什么野兽在半路等着你。云彩下了雨,哪怕只有几滴,你除了把种子洒
出去,别无选择。
    “既然是开学典礼,我送同学们一句话:桐油罐子装桐油。这是将近半个世纪以前,我
学医之时,我的老师送给我的。”焦如海准备离开。
    “桐油罐子装桐油”,什么意思?
    “你那老师是日本人吧?”工兵追问。不。中国人。一位能生死人、肉白骨的老中医。”


    老焦每天踩着上课铃声走进来,不带讲义,佝偻着腰,不看任何人,侧坐在专为他预备
的椅子上,对着教室的门讲课,仿佛他随时要从那里走出去。
    平心而论,他的课讲得极好,深入浅出,字字珠玑。不过,听他的课很累。他从不板
书,黑板洁净得如同少女的乌发,学员们只有全神贯注,埋头笔记,像是记录重大案件的法
院书记员。
    岳北之感冒,撕下一张纸,敷在脸上,哗地擤擤涕。课问,翟高社走过来,指着笔记本
中间的空白说:“你赔你赔!”
    “赔什么?”岳北之不解。
    “赔笔记。你的脸有一平方米吗?用那么大一张纸,声音像甩炸药包,害得我老长一段
没记下来。”翟高社本来就无兴趣,抱惯锤刨的手,写起字来就是不惯,借机把责任一股脑
地嫁给别人。
    岳北之到了平原,反而生病。好像贫寒人家子弟,突然大鱼大肉,不适应。慌着要给翟
高社补笔记,钢笔又没水了。提着钢笔囊到窗台上去灌钢笔水。部队什么都是供给制,小号
暖壶那么笃实的一瓶墨水,敞开供应。
    不想梅迎一把拦住他:“你看这墨水是什么牌子?以前用的是什么牌子?”
    瓶签上一只大鸟,张着孔明羽扇般的翅膀,连跑带颠。至于上回灌的什么墨水,他一门
心思用在学习上,哪里记得!只有憨憨一笑。
    “是北京牌!你不记得了?那个华表多气派!”梅迎对自己家乡的饰物被人如此轻饰,
表示偌大不满。
    岳北之很抱歉。墨水吗,只注意过是蓝的还是红的。
    “牌号不同的墨水混在一起会产生沉淀,这是化学基本知识!”梅迎很着急,好像那是
驼鸟牌砒霜。
    岳北之的大脑袋钢笔拢共才值一块来钱,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但刚才被梅迎轻微触过
的手指,异样跳动,仿佛扎了一根刺,他不愿拂这位美丽女兵的意,窘急地问:“那怎么
办?我到水房去洗洗笔。”说着要跑。
    梅迎一把拉住他,“马上就要上课了,哪里来得及!”她掏出一支苹果绿色的小钢笔,
“我这支还是北京牌墨水,先援助你好了。”不由分说,拧开笔帽,往岳北之的大脑袋笔尖
里对水。
    两支笔舌舔在一起,一滴又一滴幽蓝色的墨水,如钟乳石的眼泪,缓慢地滴注着,从纤
巧的果绿色坠入粗旷的黑色。
    很难说梅迎为什么对这个红脸汉子产生了特别的好感。也许因为他来自三山交汇的高
原,也许因为他的成绩在突飞猛进地提高,很快要超过成绩最好的梅迎。也许只因为他从不
理她。
    纤巧的笔舌吐出一个大而稀薄的蓝泡,好像就要从中钻出一只蓝色的小螃蟹。
    岳北之对着翟高社说:“谢谢!我赶紧帮你补上,千万别落下课!这么好的先生讲课,
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你我这种乡下孩子,恐怕听不着。”并不看梅迎,脸却又像回到了高原。
    郁臣看见梅迎关切岳北之便有气,对岳北之说:“你的高原病,我在书上看到了一个治
法。”
    岳北之边抄笔记边说:“这病到了平原,不治也能慢慢好。”
    “我就不信你不想好得更快一些?告诉你——把血放出来,输点盐水进去,血自然就稀
释了,你这一脸的精神焕发才能彻底好。”郁臣一脸揶揄的笑容。
    “我以为什么高明主意呢!整个一个恶治!蒙古大夫!”翟高社大叫。
    岳北之疾速抄写、无暇答话。
    焦如海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像一根孤零零的输液架子,挑着一套清洁而破烂的军装,自
动在地面滑行。即使在正午的阳光下,在人声鼎沸的教室里,也有一种鬼魅似的感觉。
    “懂吗?”他问。
    “不懂!”翟高社抢先答话:“你看这书上的人眼珠,明明是圆的,怎么画的像座桥?”
    那张图挺漂亮,彩色的。可你真是想象不出,人人都有的黑眼珠,掉到纸上,怎么成了
这个样子!
    学医生不是学数学,必须要有实物。
    老焦去找工兵。工兵正在帮炊事班改造炉膛,力争把每顿饭的人均煤耗再降下两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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