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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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花季节-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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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国,把老婆称之谓屋里人的,并不仅限于这一带。但这里的屋里人,倒是我走遍天南海北,比较起来是最任劳任怨的妇女了。冬季天短,还黑着天,就背篓上山去了,连捡烧柴,顺带把那些早就敛在树下的一堆堆桐子,捎回家来。然后趴在锅灶前吹火,被那涩柴熏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在忙碌一家人全天的饭食。 
  这种称呼,乍听起来,常常使人联想到屋里的柜子箱子,桌子椅子什么的。然而,我发现,越是不被人当人的这些人,也越是善良,越能体谅,而且具有绝不指望回报的同情心。 
  那时,作为一个被人所不齿的“分子”之类,日子是挺不好过的,任何人都有资格唾你一口。所以,能够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的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和那些最不起眼的蚁蝼之民,生活在一起。有这些像物件一样无足轻重的“屋里人”,把你当人,当好人。尤其在那些“勇敢者”触了我的灵魂和皮肉之后,在那间黢黑的屋里,她,这个很少有话的莲莲,坐在灶坑后面,想找些什么说的,可又不知说什么好。翠翠在门口拌猪食,也就是那些水浮莲之类,往常她挺麻手利脚的,背冲着我,看不清她的脸,可她一刀一刀下死劲地剁着,我能感受到这个女孩心里想些什么。可是当我转头一瞥,在灶里火光的映照下,莲莲那张当初肯定美丽过的脸上,一串晶莹的泪珠,从脸颊上跌落下来,我顿时体会这山村女人的心地是多么温馨善良啊! 
  也许她不愿意让我看到,别过脸去,抹了一把,那张沾上草木灰和尘土的脸,是我这一生中少见过,一张最动情的脸。 
  那对在黑暗里明亮得出奇的眼睛,直到今天,还能极其清晰地回忆起来。因为,她后来被蛇咬伤,不治而死,也是这样不闭的眼睛,始终望着这个从未给过她任何幸福的世界。 
  柴鱼一直打她妹妹的主意,我不愿意把他想象得那么坏,但做了几年队长以后,良知也逐渐地泯灭了。他说:“没救啦,没救啦!开春出洞的蛇,最毒啦!”他或许不咒她死,但也只有她闭上眼,他才能如愿。 
  那是一个倒春寒的桐花季节,地上结着薄薄的冰凌。 
  我从工程队里找来一辆手推车,拉着哭得死去活来的翠翠,送她姐姐到镇上,总得想法抢救。 
  “没用的啦!”柴鱼也在哭喊着,可总是把手抄在袖笼里,不动弹,干嚎着。那时,莲莲还能说话,她也许在这个人世界,真的感到累了,活下去并不比死更轻松。所以,她抓住我,“不去了,不去了……”可到了镇上,乡村医生看她瞳仁都散了,又是那样缺医少药的地方,只好等着她咽气了。 
  我头一次看到蛇毒死人那样迅速而又痛苦,直到最后时刻,她张开了眼,什么话也讲不出来了。但我从那对明洁的双眼里,能看到她这时倒很想生存下去,并不甘心那么早就离开这个世界了。 
  她才三十多岁啊!像桐花似地匆匆地凋谢了。 
  我们又把她从镇上推了回来,在一路盛开的桐花中,那张脸,那不闭的眼睛,那眼角的一粒泪珠,我不知为什么,觉得那些白色的花,好像有灵性似地尾随着这个女人,总也不肯离开似地飘落过来。 
  后来,我离开了那个山村。 
  据说,人就是这样的:在一生中,不停地把自己的心一片片撕下来,给爱你的人。所以,一旦生命终结的时刻来临,丧钟在敲响,你会牵挂你的每一片心,而不愿离开尘世。 
  我在想,会有那么一天,当我回顾一生的时候,那死去的和也许还活着的,给了我很多,而我却给得很少的两姐妹,和那漫天飞舞的海洋一般的桐花,我怎么能忘记呢? 
  又该是桐花季节了,那条女儿河的春汛,肯定会带来最早的花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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