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九章 编者: 黄树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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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九章 编者: 黄树森-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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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讲完,然后在彼此都觉得意犹未尽、万分遗憾的时候,一面说“下次再来”一面赶往机场或车站。
  为了求效率,车子永远走在高架桥或高速路上,而古老的中国为了急切地与国际接轨,总是采取最剧烈的开刀方式,对准老城区一刀切下,开肠破肚。于是走在城市内的交通动脉上,望出车窗,看见的,多半是削了一半的红砖老楼,拆得残垣断壁的庭院,半截横梁,几根危柱,满地狼藉,有如未清理过的带血迹的手术现场,巨大的“拆”字像秘密判决一样,喷在墙头。
  有的城市,我会暗暗决定,再也不回来。有的,那二十分钟的叙述留下几个难忘的片段,记在心里,还想探索,或者,在快速驶过的手术现场,瞥见一点点“手术前”的沧桑的美貌:一条树影幽深的巷子,一排姿态妩媚的老楼,半边隐约的飞檐塔影,一个长满青苔水藻的斑驳码头。吉光片羽掠过,但是心里知道:我要回头,要单独地、专注地回头来认识这个城市。
  广州,就在这个必须“回头”的名单上。
  2
  1月21日早上,看看窗外的天,灰灰的,感觉沉静,是个“出走”的好天。对一个持台湾护照的人而言,随兴“出走”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因为随便在地球仪上挑出一个城市来,多半需要办签证,这一个念头,足以冷却掉任何想“出走”的冲动。
  拿好台胞证,“出走”第一站是湾仔的中国旅行社,办签证。
  第一次办的时候,别人只需要等个十分钟,我却足足等了半个多小时。去问那坐在柜台里的小姐怎么回事,她斜斜地睨着我,似笑非笑地说,“那你当然要等啰,你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吗?”她的坦白让我吃了一惊。
  每次来都要等得比别人长,大家也就有了默契。小姐看见我来,还说“请坐”,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坐下来,透过玻璃看着她,她也看看我,很安静;但是在玻璃内与玻璃外之间,隐藏着一个深不可测的巨大空间,深得听不见一点回音。
  3
  火车缓缓开动,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足够温习一下自己对广州的零碎印象:南越王赵佗在广州建宫殿、苏东坡在广州欣赏寺庙、洪秀全在广州拜上帝、康有为在万木草堂讲课、梁启超在广州写文章、七十二烈士在广州起义、孙中山在广州开会、蒋介石在广州练军、陈寅恪在广州写《柳如是别传》、鲁迅在广州开书店、郁达夫在广州饮茶……
  一番胡思乱想,火车快进东站,才开始翻开手边的旅游小册:
  光孝寺:唐仪凤元年(676年),禅宗六祖慧能在此受戒,开创佛教禅宗南宗之先河。
  我吓一跳:十五年的深藏,风动幡动的哲学辩论,菩提树下的剃度,竟是在广州吗?为何在历次的广州行中,无人提及?再看下一则:
  华林寺:梁武帝大通八年(534年),西竺高僧达摩乘舟至广州,在此登岸,并建茅舍。
  只有短短两行字,却重如千钧,我心跳得厉害。曾经在西安碑林看明朝疯癫和尚画的《达摩东渡图》,也约略记得《祖堂集》(952年)里叙述的梁武帝和达摩对话的机锋:
  武帝问:如何是圣谛第一义?师曰:廊然无圣。帝曰:对联者谁?师曰:不识。又问:朕自登九五以来,度人、造寺、写经、造像,有何功德?师曰:无功德。……
  菩提达摩与政治人物话不投机,北上黄河,面壁九年,然后有慧可的“断臂立雪”的传奇。《楞伽师资记》里慧可的话曾经令我彻夜清醒,难以入睡:
  吾本发心时,截一臂,从初夜雪中立,直至三更,不觉雪过于膝,以求无上道。
  原来达摩一苇渡江,禅宗初始之处,也在广州,为何无人告我?
  旅客都走光了,光孝寺,华林寺,我边念着名字,边提起背包跌跌撞撞下车,踏进广州,已是暮色沉沉。
  4
  早晨的珠江带点雾意,好像那江水还没醒过来。我放弃早餐,背起背包奔出爱群酒店。站在长堤大马路斑马线上,车辆不让人,根本过不了街。转身将背包里的地图取出,决定了路线:江在南,寺在北。先去十三行看老建筑群,再回头沿海珠路往北走。
  过了马路,将地图放回背包,发现背包的拉链大大地打开,里面是空的。我停下脚步,看看周边的人,一个乞讨的孩子,三个发广告传单的青年,药店前倚着闲闲的店员,几个过路的男女。这是一个城市的街景,看起来,什么都没发生。
  我几乎是踩着云雾走回酒店的,心里想的是:台湾护照、台胞证、香港出入境许可、香港身份证、台湾身份证、德国出入境许可、德国和台湾驾照、不同银行的信用卡……都没有了。而且,我身无分文。
  走遍了全世界、穿过无数国界和边境的人,马上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是一个失去了身份证明的人。
  要是哪一个朋友在此刻出现,我一定抱头痛哭给他看。
  两个基层警员倒是五分钟之内就来到酒店,但是到了派出所,一个警员却花了九十分钟的时间做笔录。笔录,其实只有那三百来个字,抄下我已经写下的失窃项目。我以为他会立即“办案”,譬如说,管区警员可能熟悉那一区的窃盗集团,会试图联系;譬如说,路口和酒店都装了监视电视,马上把出事时段的录像带调出来检视;譬如说,询问酒店的工作人员,追查线索……
  九十分钟过去了,我才发觉,警察唯一做的,是写好笔录,发给我一张报案失窃证明,以便我能到出入境管理处申请临时台胞证。其他的,都别想了。
  上午十一点,到了出入境管理处。空空的大楼,这是星期六。一个穿警察制服的人坐在一个电话机旁。窗子开着,冷风呼呼吹进来,他看起来冻得发抖。
  显然只是个接电话的人,值班的官员不在。他拨通了值班官员的电话,然后将话筒交给我,我开始解释自己的困境:证件全没了,明天必须回到香港,请问怎么处理?
  “今天是星期六,没人上班。办你这个,要好几个部门的人,礼拜一再来。”
  “对不起,可是我明天得回到香港──”
  电话里的人很恼火,打断我,“你告诉我为什么明天要回去?”
  我愣住了。他相当愤怒地说,“你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明天回去?你把理由给我说出来。”
  我想说,您没有权利要求我告诉您我为什么一定得回去,这属于一个公民的个人隐私;我想说,在一个文明的社会里,政府是有义务为它的公民和访客解决急难的;我想说,在一个法治的政府里,所谓值班,就是您无论如何不能离开这个位子;我想说,您能不能不用这种恶劣的口气和我说话……
  我都没说,只是问他,“您不是值班吗?”
  “我没要你跟我说话,”他说,“告诉你,我这是在为你服务,你搞清楚。你说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明天回去?”
  我决定投降:“星期一上午大学有事。”
  电话突然挂掉了。
  那冻得手背发白的人问,“他说什么,马上来吗?”
  我摇头,“不知道啊,他挂了电话。”
  “喔———”他想了想,“那我帮你再打。”
  又接通了,他听了一会儿,放下听筒,说,“他去找人,要你等着。”
  “是等十分钟?还是一小时?还是三小时?还是……”
  他似乎也很为难,然后再度勇敢地拿起话筒,“她问要等多久或者能不能讲定一个时间?”
  放下话筒,他说,“他也不知道,因为他要去找齐其他部门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找得到人。”
  看着他在冷风里瑟缩的样子,我说,“您实在应该穿着大衣坐在这里,这儿太冷了。”他摇摇头,说没关系。
  然后又拿起话筒,“小姐问能不能约个时间?”
  听了一会儿,他高兴地说,“他会派一个人下来这里收件,然后你下午四点再来取临时台胞证。”
  “您不能收件?”
  “不能。”
  “下来收件,”我说,“那表示上面有人在值班?”
  “不知道。就等吧。”
  “要等多久呢?”
  “不知道。”
  二十分钟以后,下来了一个小姑娘,来“收件”。
  下午四点,准时回到大楼,还得等。极宽阔空荡的大厅,没有一张椅子。送来稿费救急的朋友问警卫,楼上有位子,可以上去坐吧?警卫懒得理,摇手表示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我走过去把警卫的椅子搬过来,有点生气地对他说,“那麻烦您去搬几张椅子过来让我们坐着等。”
  他奇怪地看看我,我泄气地坐下。我干吗为难他?他不会知道,政府部门是为人民服务的,因此大厅里理所当然应该有椅子给市民坐。没有椅子,他应该觉得抱歉。他的工资,都是市民缴的税所发的。可是,如果他的长官们,还有长官的长官们,还有长官的长官的长官们,都没有这种意识,你要求他什么呢?
  四点二十分,有人出现了,拿着一本新的台胞证。“要收费,七十元。”
  朋友从口袋里掏出钱,她说,“不行啊,我不能收钱。得负责收钱的人来开收据收钱。”
  “那──收钱的人在哪里啊?”
  “要找找啊……”
  我真想一把抢下她手里的证件就跑。
  5
  有了台胞证,可以离开内地,但是不代表可以进入香港。
  上了从广州开往九龙的直通车。到了关卡,直接找香港海关的官员,解释了状况。他将我带进一个办公室,指着一张椅子,说:“请坐。”
  这是星期天晚上八点半。另外几个显然也是入境手续有问题的人,正坐在一张长凳上等候,其中一个是非洲喀麦隆人,穿着拖鞋,露出所有的趾头。
  六个制服齐整的边境官员正在忙碌。他们工作的神情专注,和同僚说话时,又显得轻松愉快。一个女性官员甚至从一张桌子走到另一张桌子时,用的是小女生跳格子的轻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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