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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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语-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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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訏


打开邮包,我发现是一部《金刚经》,是大本,木刻,用连史纸印得很讲究的版本。邮包上的字迹很生疏,但我从邮戳知道这是从我故乡寄来的。我愣了许久,痴呆地翻动着经本,看到圈点的红朱,我心里有一种莫明其妙的忧伤与害怕,我失去正常的生活,期待我应当知道的一点消息。
六天以后,我接到一封也是从故乡转来的简单的信,是生疏的笔迹,写得极其平淡,他说:“。。。。。。觉宁师已于阴历八月十五日仙游,一部《金刚经》是她临死时叫我们寄你的。。。。。”
她死了!
坐在电灯光的下面,桌子的前面,初秋的夜,萧杀清净,对着那封粗劣的信笺,草乱幼稚的字迹,我眼睛模糊起来。我在桌上的圆镜中看到自己,我发觉我十几年的生命一瞬间竟平面地铺在镜面上了。
镜面是圆的,在我模糊的泪眼中,它荡漾着荡漾着,一时间就幻成了一个小小的池塘。
我坐在池边一块白石上,望着我失眠的脸,我在自语:“过去的都过去了,做错的都错了,失去的不会回来,消逝的无从再生。”
“吃饭了,婆婆叫我来叫你。”
我马上看到池面一个人影,一个瘦削的圆脸,肩上垂着两条辫子,花布的上衣,袖子卷着;灰色的裤子,脚上没有着袜;我回头看到她白皙的裸露着的小腿,踏着玄色的布鞋,鞋面上已沾湿了露水,我不知怎么,竟用手抚按到她的鞋上,我说:
“你的鞋子湿了。”
她吃了一惊,转身就跑了。
我站起来,望着她的后影,我奇怪起来,我到回澜村已经一星期,怎么会从来没有碰见过她。她是谁呢?这样娟好!
在饭桌上,我问我的外祖母,她说:
“一个白痴。”
“白痴?”我奇怪了:“一个这样娟好的女孩子。”
“绣花枕头!”
“我怎么一直没有碰见她过。”
“她不爱同人接触,常常躲在没有人的地方。”
我还想问些什么时,有人进来,大概问外祖母借一点东西,我的话就此打断。以后我再没有机会看见这个女孩,我也就忘记了这件事情。


远在一九××年,我患着严重的神经衰弱,——心悸,失眠,忧郁,自言自语……医生说我需要找一个清静的乡下好好休养,母亲叫我到回澜村——我外祖母地方——住几个月。这是一个江南的乡村,全村不过十来户人家,门前是稻场,稻场上长错了绿草,四周有树,后面是山,晴时似近,雾时似远,前面二三百步外是一条小河,顺着河,坐船或者步行,四五里就可以到镇上。
居民大都务农,大家都和蔼宁静简单质朴地生活着。外祖母家有一个后园,后园不小,都种满竹,也有几株果树,几丛野花,围着枯朽的篱笆。园中有一间凸出的轩子,是旧式的建筑。假如在过去,这后园应当是一个花园,这轩子一定是饮酒赏花赋诗的所在,但如今再没有人玩这些风雅的事;外祖母把它充作堆农具杂物的地方。
外祖母知道我要来,她在对着前庭的房屋中,为我预备了一间房子。那间房子,一跨出就是院子,隔着院子就是邻居,院中进出的人很多,许多孩子整天都在院子里玩,所以我住了半个月,要求搬到后园的轩子里去。我外祖母问我那面夜里一个人会不会怕;我说我是不怕鬼的。她就为我打扫粉刷布置一新,我开始搬进后轩。这件事情大概引起了邻居同许多人的奇怪,觉得我同他们不同,不喜欢大家一起,要一个人住到荒僻的角落来。
我一到外祖母家,就决心遵医生的嘱咐,调整生活。夜里早睡,睡不着也躺在床上,看一本书;再睡不着,就吃一点安眠药;早晨,我出门散步,回来吃早点,午饭后又睡觉,下午我洗一个热水浴,出门走半里路模样,回来等吃饭。饭后有邻村老妇到外祖母家来坐,我总是听她们谈一回话,才去就寝。
这样的日子过得不坏,村中的人我也逐渐认识,他们都很好。其中一个叫做李宾阳的,是一个三十几岁,而非常沉着的人;他爱下象棋,程度同我相仿,所以一有空就喜欢过来同我下象棋,我们就特别熟捻起来。


搬进了后园的轩子,第一天早晨,就有特别的感觉;因为我在前面的时候,早晨听见的都是人声;在后园,我听到的则是鸟语;无数的飞鸟都在竹林中飞进飞出。晨曦照在园中,微风拂着竹叶,是仲春,空气有无限的清醒。
我起床,走进了园中,深深地呼吸着,看看周围的世界。突然,我看到了一个篱笆边地上的人影,是一个女子,她蹲在篱外,对着竹林。但是,当我想细认的时候,她好像已经发现了我在注意她,站起来飞也似的跑了。
我当时没有再想到这件事,但是第二天,我起床开窗外望,我又发现那个女子站在篱外,在无数的鸟语中,她似乎也哼着声音,我一直望着她,虽然心里好奇,但没有出去惊动她。
此后我几乎天天都发现她那时候站在篱外,我决心要找一个机会去看看她究竟是在干么。大概是八九天以后,那天我早于鸟语起来,天还未大亮,我预先到园中,挑一个离她常站篱笆相近而又有竹林可掩护的地方等她。
天有雾,我看不见天色,只看见东方的红光。
不久鸟声起来了,先是一只,清润婉转,一声两声,从这条竹枝上飞到那条竹枝上,接着另一只叫起来,像对语似的;就在那时候,我听见篱外响应了一声,我马上看到了那个女孩子,穿着灰色的旗袍,梳着两条辫子。这时竹林中许多鸟都噪应起来,但原先对语的那两只鸟,竟飞到篱笆上,同外面的女孩子唧哝起来。那女孩子抬着头,她的脸是圆的,眼睛闪着新鲜的光,面上浮着愉悦的笑容,发出一种很好听的声音,不像鸟鸣,不像人语,也不像是歌唱;两只小鸟,似乎同她很熟稔的一回飞进篱内,一回飞到她身边,一回又站到篱笆,啾啾喈喈的好像同她很亲热。
这时候雾己散消许多,阳光照到带露的草上,我也更清楚的看到那个女孩子的脸,尖的下颊,薄的嘴唇,小巧的鼻子,开阔的前额,而眼睛,我看到它是闪着多么纯洁与单纯的光亮!顶奇怪是她的皮肤,似乎是不晒太阳的,白皙细净,像瓷器一样的,完全同我们不同。
忽然有一只鸟飞到里面,像发现了我在林下似的,它叫了一声又马上飞到外面;那个女孩子就对里面望了望,我看到她在望我,觉得不如走出去招呼她比较好些,所以我就很快的跨到篱边,我微微地对她鞠躬,我说:
“你早。”
她突然转身想跑,但似乎要再估量我一下,又停了一回,我就说:
“不要怕,我就是住在这里的。你知道的,是不?”
她比较安详一点,又看我一眼。忽然露出一种傻笑,反转身就走了。
“明天早晨我等你,”我大声说:“我们一同听鸟语。”


“这女孩子是谁呢?“我想。下午,外祖母在前院剥豆干,我坐在旁边开始问外祖母。
“就是那个白痴,”外祖母说:“怪可怜的。”
“就是那天来叫我吃饭的?”我说:“怎么一直没有再看见她过?”
“她不爱理人,也没有人理她,她的哥哥弄得没有办法。”
“她的哥哥是谁?”
“就是宾阳——那个常常同你下棋的人。”
“他们的父母呢?”
“都死了。”外祖母说。
“那么他们只有兄妹两个人?”
“宾阳前两年就结婚了。”外祖母说:“宾阳嫂,啊,你看见过,不是很俏俐聪敏能干么?他们还有一个孩子。”
“那么她,叫什么名字?她就跟兄嫂住了?”我马上想到跟一个漂亮伶俐能干的嫂嫂同住一定不是快乐的事情。
“她叫芸芊。”外祖母是极其聪敏与世故的人,她马上看出我对芸芊的同情,面上表出龙钟慈祥的笑容,于是说:“她嫂嫂待她不坏。”
“她这样年纪,怎么也不给她读书?家里经济情形怎么样?”
“宾阳在镇上有二家铺子。”她说:“不过芸芊太笨了,读小学还老是留级,去年才毕业。所以宾阳也不给她读书了。”
“很笨?”我说:“可是她的脸可一点看不出笨相。”
“绣花枕头!”外祖母说:“不但读书笨,今年十七岁了,一根针也不会拿,什么事都不懂,拨一拨,动一动,同六七岁孩子一样,又不愿意开口,什么话都不会说,同她说一件事情再也说不清。她母亲在世的时候也是没有办法。”
“但是她好像很喜欢鸟儿。”
“真是,她从小就喜欢鸟儿,一见了什么麻雀、喜鹊、燕子,就是傻头傻脑的对着他们嘀嘀嘟嘟,现在十七岁了,还是一样,因为大家笑她,她才好一点,不过偷偷摸摸的,一个人还时常到外面去看鸟儿。”
这是候,一个邻居叫做王大嫂的走了过来,她看外祖母在剥豆子,她说:
“我帮你剥”,于是坐了下来,又说:“你们在讲白老鼠是不是?”
在那面,“痴”与“鼠”同音,耗子叫做老鼠,所以我马上听出这是芸芊的外号。
“为什么叫做白。。。。。。”我感到不舒服地说。
“这里谁都那么叫她。”外祖母说。
“前天她们托人去提她做媒。”王大嫂说:“男家听说很好,但是知道她是白痴,就不要了。”
“她自己也不见得想嫁人,十七岁还同十三四岁一样,什么都不懂。”外祖母说。
“不过这种白痴到六十岁也是一样,再不会长大了。”王大嫂说。
“嫁人也是去吃苦,真可怜。”外祖母说。
“不嫁人怎么样?”王大嫂说:“难道靠他哥哥一辈子?”
不知怎么,我心里听得很不舒服,就悄悄地走开了。


后园的篱笆已经枯朽,但还完整,南面的角落有一扇门,锁着乡下很粗拙的铁锁,钥匙就挂在我所住轩后的墙上,第二天,我很早起来,就预先开了那把铁锁。我于是就在门边等芸芊,那是比我昨天等她要远许多的一个地方。
那天天气很好,没有雾,碧蓝的天空浮着白云,淡淡的月痕还未消逝,而东方的太阳正在升起,像一个红球般的颠动。这时芸芊来了,她还是同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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