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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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命如此-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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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邵兰生,与山人海阔天空地整整聊了一下午,谈时代,谈艺术,谈欣赏,吟诗唱歌,舞文弄墨……    
  那天,从山人家中出来时,天已很晚,我埋头在山地里往前走,走了很远,方想起回头看他。这一眼,竟给我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我看见一轮大大的圆月正好升起在雪山的顶上,照在他家那片干打垒的土屋和一座古老的土城上。土城是汉朝霍去病与匈奴们打仗的遗迹。他站立在土城的旁边,向我挥手,我不忍离别。此刻,冲着这人,这连绵起伏的山地,我突然发觉心底里过去那个凄落的人生场景变了,不再是辛酸的泪水、苦难的经历了,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种极其恬淡的美妙境界,一个我这颗破碎的心灵能够得以栖息和颐养的家园。    
  此后的许多年里,我与山人几乎是三天一封、两天一书地通信。从他那里,我阅读到了中国文人画及其理论,以及由此形成的凝炼而又具体的中国文人精神,了解到了许多超越时代的艺术大家,诸如郑板桥、徐文长、八大山人等一批艺术上的“疯子”。他们与软骨的儒人和伪善的官吏绝大迥异。这些人才是真正的文人,他们以风骨高拔的生命,给现代人一些文明的启蒙。时至今日,我仍为自己脑海里能时时活动着这样一些艺术大家的影像,并以他们作为自己向往和追摹的榜样而深深地感到欣慰。    
  许多年后,我与山人在如何面对宗教的看法上发生了分歧。他感觉,我只是他的“俗缘”。他对我的一位朋友表示,迟早要切断与我这个“俗缘”的联系。在与他观念的对抗中,我的心灵又不知不觉地接受着另外一个山人的淘涤。现在分析,我与他的不同之处或许正在于:我有着深重的俗世情怀,因为那里有我的父母,我的乡土亲人。他们有着极其深重的苦难。那片土地上的一切,都和我的血肉相连。我不能不爱他们。我不能只顾自己“飞升”而割弃他们。因为他们才是我立足于这个世界的真正理由。只要他们还在痛苦中煎熬,我就无法不将自己的命运根植于他们之中,哪怕因此而沾满了世俗的灰尘。    
  我向往“卓然”,但决不“出世”。    
  祁连县武装部除正副部长和政委之外,干事兵员寥无几人。县城的规模也就相当于内地的一个镇子,几千口人。平日走在大街上,你会看见一条空旷的街面亮在你的眼前。商店门面挂着棉被一样厚厚的布帘,被众人的手摸得又黑又脏。柜台前横着一道碗口粗的铁护栏,这是由于柜台多次被藏胞们沉重的皮袍和身躯压塌而想出的加固措施,另一个原因则是牧民在店里买了酒,随买随喝,开瓶时利用柜台的棱角磕瓶盖,弄得店家不得不这样。    
  一天中午,我到店里买香烟,发现偌大个商店空无一人。东西摆在很近的货架上,想拿取只需举手之劳。我大声喊叫了几句,柜台下才钻出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汉子。原来,他在柜台下面铺了毡子,正在围着火炉睡大觉。我说我买烟,他却半醒不醒斜眼眯眯地瞪着我,对我叫醒他非常生气。    
  武装部后院的一间土屋里,我布置了一间书房。这间小土屋,我至今还怀恋它,因为在这里面,我经历了一次真正的精神意义上的脱胎换骨。我从学校出来的时候,便有了两三千册藏书。回到部队正式转干,有一笔不小的薪水,买书就更是无所顾忌。每个星期天,都是我上街购书的日子。我没有书架,书就靠着墙往上摞,足足占了大半堵墙,有的干脆就乱七八糟地堆在床头。到了武装部,我有了时间,才开始分门别类整理这些书,并按国家地域逐一阅读。有几本名著,我读了不止一遍,应该说,在武装部的两年,也是我苦读的两年,这两年,对我来说非常必要。我以为,学校里读书犹如在闹市里用餐,填饱了肚皮了事。而此时读书却是在品尝野获,能品出绝佳的滋味来。此外,在这样一个荒蛮的地方,除了读书,我也无事可做,读书,也正好可排解我深深的孤独。那些日子里,我在笔记里雄心勃勃——甚至还有些狂傲地写道 :
第三部分《吾命如此》十(2)
  囚守阴暗的斗室,    
  修炼幻想的激光,    
  射穿洞黑的思想。    
  一天深夜里,我读到了法国作家加缪的小说《局外人》。当读完这篇小说之后,心灵中的那个由良知和理性建筑起来的人生世界突然地崩塌了,感觉像有一块帘布被揭开,突然发现了人生那极端残酷的一面 :这个世界压根儿便不属于你,它很混乱,也很荒唐;你存在的原因,是因为你是一个受它任意摆弄的木偶;你不知道为什么活着,也不知道为什么去死;你想与世人沟通,结果你却发现,到最后你连和你一起生活多年的亲人也沟通不了;孤独是永恒的,是谁也不可能摆脱的,你一生下来就被吸入到这个黑洞里;在这个世界上,你合理的表情,只能是冰冷、麻木和无所事事。《局外人》是西方“黑色幽默”的代表作,一经出现,就在西方社会特别是在大学生和青年知识分子中间产生了很大影响。加缪和萨特,这一对被西方社会一直看作是存在主义的双臂人物,其思潮在中国风行一时,与我们那个时期的社会政治因素不无关系。    
  我独在深山,疼痛在我内心的更深处。    
  读完加缪小说的那天夜里,我像中了魔法,忍不住抱头狂叫,在十平米的小屋里发疯奔走,甚至想点把火烧了所有的书籍,但等我真的点起火来,看着那些书籍,却又不忍心了。要知道,如果没有书籍相伴,在这荒凉的深山里,我会更加呆不下去。后来,我只烧毁了我所有的信件,包括一些写了多年的很详细的记事本。我开始有意识地与世隔绝。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与外面都很少有书信往来。虽然表面上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仍旧平静,我客套着,很有分寸,却让我的朋友渐渐感到了寒心。但我已经决意将自己放在局外,使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局外人。    
  我吃惊自己,怎么没有更早地懂得这个道理?    
  之后不久,我对自己心灵中的这种思想进行了彻底清理,似乎又觉有些问题,这个不久之前刚刚让我兴奋不已于发现了它的道理,转眼便又被我温和地否决了。其中重要的原因是,我是个善良人。没有善良的支撑,我做人的一切都将会随之坍塌。尽管他说的有一定道理,但他是他,我还得是我。我还是得相信,是善的东西、阳光的东西,支撑着这个世界。    
  不过,经过这一次,我觉得自己成熟了许多。    
  美妙的自然会点燃人的情欲。    
  在武装部里,有几个家属没随军的老同志,他们吃完晚饭便立在武装部的大门外,两手插在裤兜里,为的就是看一眼粮站的那位十九岁的漂亮女孩儿下班。见人家骑着自行车从大门前匆匆而过,这才转身回各自的宿舍,这种注目礼简直可以说风雨无阻。话说回来,那女孩儿也的确生得柔美、漂亮,散发着成熟女子的馨香。我没有他们这种坦率。这些芸芸众生似乎比酸蒙假醋的文人更接近真理。在爱欲方面,我一直被厚厚的虚伪包裹着,内心燃烧着火焰却怯于行动。我的恩师赵奚向先生也是如此。有个娇媚的少妇,送了他一袋葵花子,他珍藏在抽屉里,一直舍不得吃。朋友风马嘲讽他,说他是“日服两粒”。话虽说得夸张,但情感这东西,我想是真的。    
  我已经二十六岁了,还只有图书没有女人。深深的孤独压抑着我。    
  我分析自己,在恋爱经验方面,我始终是少年式,负载的心理却已步入了中年。这与我个人所受的教育,以及从小在父亲和四个哥哥组成的男人群体里长大,缺乏母亲或者女人的爱抚,不无关系。这时候,我想,自己若要在祁连山里这样长久地呆下去,这一切将更无指望。    
  那一段日子,我写了许多情诗。    
  这之前,在西宁市,我结识过一个女孩儿,因写作的缘故,常在一起聚会,我几乎爱上她。在那些漫长的夜里,在土屋昏黄的灯光下,我曾那样忘情地偷吻过她的照片、她的自画像,而她,却是第一个让我痛不欲生的女人。不过,这个曾经对我美目巧笑的城市女子的确是无辜的,罪责在我。她欣赏我的才智,却接受不了我的相貌。在这种由文人雅士构成的圈子里,有那么多情场老手和风流才子,面对女人,表现着他们的妙语连珠和才情横溢。而我,土里土气的模样混杂其间,仿佛一头截去角的山鹿,既滑稽又可怜。一时间,我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痛苦得无以复加。而我的身边,一位已结婚生子的朋友却频施手段,勾引这个勾引那个,并屡屡得手。总之,在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里,上帝只给我一颗心,却没有给我称手好用的武器。在这方面,我不得不承认,我没有出息,是个无用的东西。    
  不过,还是自然这个最伟大的母亲,伸出手拯救了我。它让我懂得,人世间除了女人的爱抚,还有另一种更为深刻的爱。    
  春天一来,祁连县城便被一道树木葱笼的绿色夹裹在山谷里。它的东面是卓尔垛山,西面是牛心山。牛心山终年积雪。月亮底下看它,它像是飘在头顶的山峰似的,既壮美又神奇。当地人将它看作是神山。卓尔垛山也是,它像是一堵墙壁,矗立在你的面前。落日照射下,它那绛红的山体陪衬着五颜六色的花树,美得简直让人吃惊。优美的景色缓缓地融解着我的孤独,让我如痴如醉。一天,细雨绵绵,屋外的花坛里,一支玫瑰婀娜地开放着,婷婷玉立,花瓣像绒布一样,那样的娇嫩,我看着她,看着看着,就感觉她也像人一样在看我。想到她如此梦幻般的样子会转瞬逝去,我不禁怜惜起她,感慨起岁月匆匆,泪水竟忍不住落下来。
第三部分《吾命如此》十(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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