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德者 作者:纪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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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德者 作者:纪德-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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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的这一切,当时我又知道多少呢?在我看来,前途十分牢稳,我从来没有像那样掌握未来。

  当时即使我有洞察力,可是在于贝尔、迪迪埃和莫里斯身上,在许许多多别的人身上,我又能找到什么高招对付我自己呢!对这些人,你们了解,看法也跟我一样。唉!我很快就看出,跟他们谈话如同对牛弹琴。我刚刚同他们交谈几次,就感到他们的无形压力,不得不扮演一个虚伪的角色,不得不装成他们认为我依然保持的样子,否则就会显得矫揉造作;为了相处方便,我就假装具有他们硬派给我的思想与情趣。一个人不可能既坦率,又显得坦率。

  我倒愿意重新见见考古学家、语文学家这一圈子人;不过跟他们一交谈,也兴味索然,无异于翻阅好的历史字典。起初,我对几个小说家和诗人还抱有希望,认为他们多少能直接了解生活;然而,他们即便了解,也必须承认他们不大表现出来;他们多数人似乎根本不食人间烟火,只做个活在世上的姿态,差一点点就觉得生活妨碍写作,令人恼火了。不过,我也不能谴责他们,我难于断定不是自己错了……再说,我所谓的生活,又是什么呢?——这正是我盼望别人给我指破迷津的。——大家都谈论生活中的事件,但绝口不提那些事件的原因。

  至于几个哲学家,训迪我本来是他们的本分,可是我早就清楚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教诲;数学家也好,新批评主义者也罢,都尽量远远避开动荡不安的现实,他们无视现实,就像几何学家无视他们测量的大量物品的存在一样。

  我回到玛丝琳的身边,丝毫也不掩饰这些拜访给我造成的烦恼。

  “他们都一模一样,”我对她说,“每个人都扮演双重角色。我跟他们之中一人讲话的时候,就好像跟许多人讲话。”

  “可是,我的朋友,”玛丝琳答道,“您总不能要求每个人都跟其他所有人不同。”

  “他们相互越相似,就越跟我不同。”

  继而,我更加怅然地又说:

  “谁也不知道有病。他们生活,徒有生活的样子,却不知道自己在生活。况且,我也一样,自从和他们来往,我不再生活了。日复一日,今天我干什么了呢?恐怕九点钟前就离开了您;走之前,我只有片刻时间看看书,这是一天里惟一的良辰。您哥哥在公证人那里等我;告别公证人,他没有放手,又拉我去地毯商店;在高级木器商店里,我感到他碍手碍脚,但是到了加斯东那里才同他分手;我同菲力浦在那条街的餐馆吃过午饭,又去找在咖啡馆等候我的路易,同他一起听了泰奥多尔的荒谬的讲课;出门时,我还恭维泰奥多尔一通,为了谢绝他星期天的邀请,只好陪他去亚瑟家;于是,又跟亚瑟去看水彩画展;再到阿贝尔蒂娜家和朱莉家投了名片。我已精疲力竭,回来一看,您跟我一样累,接待了阿德莉娜、玛尔特、雅娜和索菲姬。现在一到晚上,我就回顾一天的所作所为,感到一天光阴蹉跎过去,只留下一片空白,真想抓回来,再一小时一小时重新度过,心里愁苦得几欲落泪。”

  然而,我却说不出我所理解的生活是什么,说不出我喜欢天地宽些、空气新鲜的生活,喜欢少受别人限制、少为别人操心的生活,其秘密是不是单单在于我的拘束之感;我觉得这一秘密奇妙难解,心想好比死而复活之人的秘密,因为我在其他人中间成了陌生人,仿佛是从阴曹地府里回来的人。起初,我的心情痛苦而惶惑,然而不久,又产生一种崭新的意识。老实说,在我的受到广泛称誉的研究成果发表的时候,我没有丝毫得意的感觉。现在看来,那恐怕是骄傲心理吧?也许是吧,不过至少没有搀杂一丝的虚荣心。那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价值:把我同世人分开、区别开的东西,至关重要;除我而外,任何人没有讲也讲不出来的东西,正是我要讲的。

  不久我就登台授课了。我受讲题的激发,在第一课中倾注了全部簇新的热情。我谈起发展到绝顶的拉丁文明,描述那无愧于人民的文化艺术,说这种文化宛如分泌过程,开头显示了多血质和过分旺盛的精力,继而便凝固,僵化,阻止思想同大自然的任何珠联壁合的接触,以表面的持久的生机掩盖生命力的衰退,形成一个套子,思想禁锢在里面就要松弛,很快萎缩,以致衰竭了。最后,我彻底阐明自己的观点,断言这种文化产生于生活,又扼杀生活。

  历史学家指责我的推断概括失之仓促,还有的人讥弹我的方法;而那些赞扬我的人,又恰恰是最不理解我的人。

  我是讲完课出来,同梅纳尔克头一次重新见面的。我同他向来交往不多;在我结婚前不久,他又出门了;他去进行这类考查研究,往往要和我们睽隔一年多。从前我不大喜欢他;他好像挺傲气,对我的生活也不感兴趣。这次见他来听我的第一讲,我不禁感到十分意外。他那放肆的神态,我乍一见敬而远之,但是挺喜欢;他冲我微笑的样子,我也感得善气迎人、十分难得。当时有一场荒唐而可耻的官司闹得满城风雨,报纸乘便大肆低毁他,那些被他的恃才做物、目无下尘的态度刺伤了的人,也都纷纷借机报复;而令他们大为恼火的是,他好像不为所动,处之泰然。

  “何苦呢,就让他们有道理好了,既然他们没有别的东西,只能以此安慰自己。”他就是这样回答别人的谩骂。

  然而,“上流社会”却义愤填膺,那些所谓“互相敬重”的人认为必须以蔑视回敬,把他视同路人。这又是一层原因:我受到一种秘密力量的吸引,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前去,同他友好地拥抱。

  看到我在同什么人说话,最后几个不知趣的人也退走了,只剩下我和梅纳尔克。

  刚才受到情绪激烈的批评和无关痛痒的恭维,现在只听他对我的讲课评论几句,我的心情就宁帖了。

  “您把原先珍视的东西付之一炬,”他说道,“这很好。只是您这一步走晚了点儿,不过,火力也因而更加猛烈。我还不清楚是否抓住了您的要领;您这人真令我惊讶。我不好同人聊天,但是希望跟您谈谈。今天晚上赏光,同我一起吃饭吧。”

  “亲爱的梅纳尔克,”我答道,“您好像忘记我有了家室。”

  “哦,真的,”他又说道,“看到您敢于上前跟我搭话,态度那么热情坦率,我还以为您自由得多呢。”

  我怕伤了他的面子,更怕自己显得软弱,便对他说,我晚饭后去找他。

  梅纳尔克到巴黎总是暂时客居,在旅馆下榻;即便如此,他也让人整理出好几个房间,安排成一套房子的规模。他有几个仆人侍候,单独吃饭,单独生活。他嫌墙壁和家具俗气丑陋,就把他从尼泊尔带回来的几块布挂上去;他说等布挂脏了好赠送给哪家博物馆。我过分急于见他,进门时见他还在吃饭,便连声叨扰。

  “不过,我还不想就此结束,想必您会容我把饭吃完。您若是到这儿吃晚饭,我就会请您喝希拉兹酒,这是哈菲兹①歌颂过的佳酿;可是现在太迟了,这种酒宜于空腹喝。您至少喝点别的酒吧?”

  ①哈菲兹(1320—1389),波斯最著名的抒情诗人。

  我同意了,心想他准会陪我喝一杯,却见他只拿一只杯子,不免奇怪。

  “请原谅,我几乎从来不喝酒。”他说道。

  “您怕喝醉了吗?”

  “嗳!恰恰相反!”他答道,“在我看来,滴酒不沾,才是酪配大醉;我在沉醉中保持清醒。”

  “而您却给别人斟酒。”

  他微微一笑。

  “我总不能要求人人具备我的品德。在他们身上发现我的邪僻,就已经个错了。”

  “起码您还吸烟吧?”

  “烟也不大吸。这是一种缺乏个性的消极的醉意,极容易达到;我在沉醉中寻求的生活的激发,而不是生活的缩减。不谈这个了。您知道我是从哪儿来的吗?从比斯克拉。我听说您不久前到过那里,就想去寻觅您的踪迹。这个盲目的学者,这个书呆子,他到比斯克拉干什么去啦?我有一种习惯,只有别人告诉我的事情,我听完为止,不再探究,而对我自己要了解的事情,老实说,我的好奇心是没有止境的。因此,凡是能去的地方,我都去寻觅,搜索,调查过了。我的冒失行为还真有了用,正是这种行为使我产生了再同您晤面的愿望,而且我知道现在要见的,不是我从前所见的那个墨守成规的老夫子,而是……是什么,这要由您来向我说明。”

  我感到自己的脸涨红了。

  “您了解到我什么情况了,梅纳尔克?”

  “您想知道吗?不过,您不必担心呀!您了解您的朋友和我的朋友,知道我不可能对任何人谈论您。您也瞧见了您讲的课是否为人理解!”

  “然而,”我略微不耐烦地说,“还没有任何迹像表明我对您可以深谈。好了!您究竟打听到我什么情况了?”

  “首先,听说您得了一场病。”

  “哦,这情况毫无……”

  “嗳!这情况就已经很重要了。还听说您好独自一人出去,不带书(从这儿我开始佩服您了),或者,您不是独自一人出去的时候,更愿意让孩子而不是让尊夫人陪同。不要脸红呀,否则我就不讲下去了。”

  “您讲吧,不要看我。”

  “有一个孩子,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他叫莫克蒂尔,长得没有那么俊的,又好偷,又好骗;我看出他能提供很多情况,便把他笼络住,收买他的信任,您知道这并不容易,因为,我认为他一边说不再撒谎,一边还在撒谎。他对我讲的有关您的事,您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

  这时,梅纳尔克已经起身,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匣,把它打开。

  “这把剪刀是您的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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