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德者 作者:纪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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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德者 作者:纪德-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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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确,您判断错了。”

  “哦!是这么回事吧?”他猛然抓住我的手,说道。“告诉您,不久我就要启程了,但是我还想跟您见见面。我这次远行,比前几次时间更长,风险更大,归期难以预料。再过半个月就动身;这里还无人知晓我的行期这么近,我只是私下告诉您。天一破晓就起行。不过,我每次动身之前那一夜,总是惶惶不安。向我证明您不是循规蹈矩的人吧;在那最后一夜,能指望您陪伴我吗?”

  “在那之前,我们还会见面的嘛。”我颇感意外地说道。

  “不会见面了。这半个月,我谁也不见了,甚而不在巴黎。明天,我去布达佩斯,六天之后,还要到罗马。那两个地方有我的友人,离开欧洲之前,我要去同他们话别。还有一个在马德里盼我去呢。”

  “一言为定,我跟您一起度过那个夜晚。”

  “好,我们可以饮希拉兹酒了。”梅纳尔克说道。

  这次晚会过后几天,玛丝琳的身体开始不适。前面说过,她常常感到疲倦,但她忍着不哀怨。而我却以为这种倦怠是她有身孕的缘故,是非常自然的,也就没有在意。起初请来一个老大夫,他不是胡涂,就是不请病情,叫我们一百个放心。然而,看到玛丝琳总是心绪不宁,身体又发热,我就决定另请特××大夫,他是公认的医道最高明的专家。大夫奇怪为什么没有早些就医,并作出了严格的饮食规定,说患者前一阵就应当遵循了。玛丝琳太好强,不知将息,结果疲劳过度。在一月末分娩之前,她必须终日躺在帆布椅上。她完全服从极为难耐的医嘱,无疑是她颇为担心,身体比她承认的还要不舒服。她一直硬挺着,现在一种教徒式的服帖摧垮了她的意志,以致几天当中,她的病情便突然加重了。

  我更加精心护理,并且拿特××的话极力安慰她,说大夫认为她身体没有任何严重的病状。然而,她那样忐忑不安,最后也使我惊慌失措了。啊!我寄寓希望的幸福,真好比幕上燕巢!未来毫无把握!当初我完全埋在故纸堆里,忽然一日,现实却令我心醉,哪知未来攘解了现时的魅力,甚于现时攘解往昔的魅力。自从我们在索伦托度过的那一良宵,我的全部爱、全部生命,就已经投射在前景上了。

  说话到了我答应陪伴梅纳尔克的夜晚。整整一个冬夜要丢下玛丝琳,我虽然放心不下,但还是尽量让她理解这次约会和我的诺言非同儿戏,绝不能爽约失信。这天晚上,玛丝琳感觉好一些,不过我还是担心;一位女护士代替我守护她。然而一来到街上,我重又惴惴不安。我进行搏击,要驱除这种情绪,同时也恨自己无计摆脱。我的神经渐渐高度紧张,进入一种异常亢奋的状态,同造成这种状态的痛苦悬念既不同又相近,不过更接近于幸福感。时间不早了,我大步走去;大雪纷纷降落。我呼吸着凛冽的空气,迎斗严寒,迎斗风雪与黑夜,终于感到十分畅快;我在体品自己的勇力。

  梅纳尔克听见我的脚步声,便迎到楼道上。他颇为焦急地等候我,只见他脸色苍白,皮肉微微抽搐。他帮我脱下大衣,又逼我脱掉湿了的皮靴,换上软绵绵的波斯拖鞋。在炉火旁边的独脚圆桌上,摆着各种糖果。室内点着两盏灯,但还没有炉火明亮。梅纳尔克首先问讯玛丝琳的身体状况。我回答说她身体很好,一语带过。

  “你们的孩子呢,快出世了吧?”他又问道。

  “还有两个月。”

  梅纳尔克朝炉火俯下身去,仿佛要遮住他的面孔。他沉默下来,久久不语,以致弄得我有些尴尬,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起身走了几步,继而走到他跟前,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于是,他仿佛顺着自己的思路,自言自语地说:

  “必须抉择。关键是弄清自己的心愿。”

  “唔!您不是要动身吗?”我问道,心里摸不准他的话的意思。

  “也许吧。”

  “难道您还犹豫吗?”

  “何必问呢?您有妻子孩子,就留下吧。生活有千百种形式,每人只能经历一种。艳羡别人的幸福,那是想入非非,即便得到也不会享那个福。现成的幸福要不得,应当逐步获取。明天我启程了;我明白:我是按照自己的身材剪制这种幸福。您就守住家庭的平静幸福吧。”

  “我也是按照自己的身材剪制幸福的,”我高声说道,“不过,我个子又长高了。现在,我的幸福紧紧箍住我,有时候,勒得我几乎喘不上来气!”

  “哦!您会习惯的!”梅纳尔克说道。接着,他立在我面前,直视我的眼睛,看到我无言以对,便辛酸地微微一晒,又说道:“人总以为占有,殊不知反被占有。

  “斟希拉兹酒吧,亲爱的米歇尔,您不会经常喝到的;吃点这种粉红色果酱,这是波斯人下酒菜。今天晚上,我要和您交杯换盏,忘记明天我起行之事,随便聊聊,就当这一夜十分漫长。如今诗歌,尤其哲学,为什么变成了死字空文,您知道吗?就是因为诗歌哲学脱离了生活。古希腊直截了当地把生活理想化,以致艺术家的生活本身就是一部诗篇,哲学家的生活就是本人哲学的实践;同样,诗歌和哲学参与了生活,相互不再隔绝不解,而是哲学滋养着诗歌,诗歌抒发着哲学,两者相得益彰,具有振聋发聩的力量。然而,如今美不再起作用,行为也不再考虑美不美;明智却独来独往。”

  “您的生活充满了智慧,”我说道,“何不写回忆录呢?——再不然,”我见他微微一笑,便补充说,“就只记述您的旅行不好吗?”

  “因为我不喜欢回忆,”他答道,“我认为那样会阻碍未来的到达,并且让过去侵入。我是在完全忘却昨天的前提下,才强行继承每时每刻。曾经幸福,绝不能使我满足。我不相信死去的东西,总把不再存在和从未有过两种情况混为一谈。”

  这番话大大超越了我的思想,终于把我激怒了。我很想往后拉,拉住他,然而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反驳他的话;况且,与其说生梅纳尔克的气,还不如说生我自己的气。于是,我默然不语。梅纳尔克则忽而踱来踱去,宛似笼中的猛兽,忽而俯向炉火,忽而沉默良久,忽而又开口言道:

  “哪怕我们贫乏的头脑善于保存记忆也好哇!可是偏偏保存不善。最精美的变质了;最香艳的腐烂了;最甜蜜的后来变成最危险的了。追悔的东西,当初往往是甜蜜的。”

  重又长时间静默,然后他说道:

  “遗憾、懊恼、追悔,这些都是从背后看去的昔日欢乐。我不喜欢向后看,总把自己的过去远远甩掉,犹如鸟儿振飞而离开自己的身影。啊!米歇尔,任何快乐都时刻等候我们,但总是要找到空巢,要独占,要独身的人去会它。啊!米歇尔,任何快乐都好比日渐腐烂的荒野吗哪①,又好比阿梅莱斯神泉水;根据柏拉图的记载,任何瓦罐也装不住这种神泉水。让每一时刻都带走它送来的一切吧。”

  ①荒野吗哪,《圣经·旧约》中记载的神赐食物,使古以色列人在旷野四十年而赖以存活。

  梅纳尔克还谈了很久,我在这里不能把他的话一一复述出来;许多话都刻在我的脑海里,我越是想尽快忘却,就越是铭记不忘。这并不是因为我觉得这些话有什么新意,而是因为它们陡然剥露了我的思想;须知我用多少层幕布遮掩,几乎以为早已把这种思想扼杀了。一宵就这样流逝。

  到了清晨,我把梅纳尔克送上火车,挥手告别之后,踽踽独行,好回到玛丝琳的身边,一路上情绪沮丧,恨梅纳尔克寡廉鲜耻的快乐;我希望这种快乐是装出来的,并极力否认。可恼的是自己无言以对,可恼的是自己回答的几句话,反而会使他怀疑我的幸福与爱情。我牢牢抓住我这毫无把握的幸福,拿梅纳尔克的话说,牢牢抓住我的“平静的幸福”;唉!我无法排除忧虑,却又故意把这忧虑当成我的爱情的食粮。我探望将来,已经看见我的小孩冲我微笑了;为了孩子,我的道德现在重新形成并加强。我步履坚定地朝前走去。

  唉!这天早晨,我回到家,刚进前厅,只见异常混乱,不禁大吃一惊。女护士迎上来,用词委婉地告诉我,昨天夜里,我妻子突然感到特别难受,继而剧烈疼痛,尽管算来她还没到预产期;由于感觉不好,她就派人去请大夫;大夫虽然连夜赶到,但是现在还没有离开病人。接着,想必看到我面如土色,女护士就想安慰我,说现在情况已经好转,而且……我冲向玛丝琳的卧室。

  房间很暗,乍一进去,我只看清打手势叫我肃静的大夫,接着看见昏暗中有一个陌生的面孔。我惶惶不安,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玛丝琳紧闭双目,脸色惨白,乍一看我还以为她死了。不过,她虽然没有睁开眼睛,却向我转过头来。那个陌生人在昏暗的角落里收拾并藏起几样物品;我看见有发亮的仪器、药棉;还看见,我以为看见一块满是血污的布单……我感到身子摇晃起来,倒向大夫,被他扶住了。我明白了,可又害怕明白。

  “孩子吗?”我惶恐地问道。

  大夫惨然地耸了耸肩膀。——我一时懵了头,扑倒在病榻上,失声痛哭。噢!猝然而至的未来!我脚下忽地塌陷;前面惟有空洞,我在里面踉跄而行。

  这段时间,记忆一片模糊。不过,最初,玛丝琳的身体似乎恢复得挺快。年初放假,我有点闲暇时间,几乎终日陪伴她。我在她身边看书,写东西,或者轻声给她念。每次出去,准给她带回来鲜花。记得我患病时,她尽心护理,十分体贴温柔,这次我也以深挚的爱对待她,以致她时常微笑起来,显得心情很舒畅。我们只字不提毁掉我们希望的那件惨事。

  不久,玛丝琳得了静脉炎;炎症刚缓和,栓塞又突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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