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 作者:张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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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 作者:张洁-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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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幡儿……”老姨的发言才具有实质性的意义,不像三舅,善罢甘休能怎么样,不善罢甘休又能怎么样?
  一听老姨的话,奶奶才害了怕。她不怕秀春的三舅,别看他在省里念过洋学堂,她倒是觉得这个没念过洋学堂的老姨,旗鼓相当,不好对付。
  她不是刚进村吗?怎么连老傅家虐待儿媳妇的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奶奶更怕老姨照着老傅家的模式,在这里一把一把地闹下去,她哪里赔得起一次又一次摆宴席,又哪里丢得起给媳妇打幡儿这个面子,更禁不起打官司的折腾。这才忙打发秀春:“快去,快让你爸去找老赵家,就说有要紧事求他,让他赶快来一趟吧。”
  老赵家是当地惟一的乡绅,就住在秀春家的后面。
  在二三百户草房的村子里,突兀着老赵家的一片瓦房。
  老赵家特地换上白纺短褂,外罩华丝葛夹长衫、白纺短褂袖口外翻,在长衫外折出一圈晃眼的白。
  老赵家不只有瓦房、白纺短褂、华丝葛的长衫,还有话匣子……高兴的时候就放百代公司的唱片,唱片上有个狗头标志。一旦老赵家放起唱片,村里的孩子就全聚到他家门口听。老赵家也不撵,还把大门敞开。遇到谁家缺几升粮。他也肯借,还不还的倒也不甚挂记。
  至于这个话匣子,日后在秀春生死存亡那个关头中的作用,却实在无法评定。
  一身学生装的三舅,一见到那件长衫和长衫袖口外的一圈白纺,就知道遇见了同类,气焰马上低落下来,他觉得当着同类的面继续跳脚很是不雅,再加上叶志清悲痛欲绝的神态以及对逝者的感念之情,说到动人之处,连他也陪着伤感起来,忘记他和老姨是干什么来了。
  三舅虽然是个,小知识分子,却也沾染了二十世纪初知识分子那半途而废的毛病。二十世纪初的知识分子和二十世纪末的知识分子很不相同,不少人的确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什么事情不会闹得很僵,不会把人闹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一旦闹僵,自己便先尴尬起来。这样的人,如何对付得了叶家的狡诈,——也就是农民的狡诈?
  后有智者将希望寄托在农民身上,而不是寄托在知识分子身上,真乃千真万确的明智举措。
  云过风清之后,叶家非但没有感激之心,反倒觉得这个中学教员实在无比的好笑,否则叶家如何躲过这一关?
  叶家按正常程序摆了丧宴。
  三舅和老姨也没有一脚踢了叶家的丧宴。而从丧宴的规模亡也看不出丝毫歉疚的意味,也就是说,很不丰盛。
  到那时为止,秀春只经历过两次亲人的死亡——妈妈和外祖父。
  这两次经验使她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一旦有人死亡,就是吃;第二,吃的过程,就是对逝者了结的过程。吃完丧宴,那逝去的人也就随之而去,再无瓜葛。
  墨荷的丧宴,惊动了远村近邻的亲戚。
  这样贤惠、整日不言不语的女人死了,总让人惋惜:
  足见人们的“印象”是极不可靠,的,墨荷的不屑竞被理解为不言不语的贤惠!
  人终究是善良的,对一个死了的人,尤其消失得那样惊天动地,则更加宽厚。丧宴上,人们泛起了墨荷这样那样的好处……就连小姑姑也说:“嫂子的脾气真好,就是一天到晚不吱声。”这显然不是误会,而是鬼祟。丧宴上,乖张的小姑姑和平时十分不同。看上去竟有些畏瑟。一个乖张的人突然不乖张了,就让人觉得有些可怜。而一个老是畏畏瑟瑟的人,就容易造成视觉疲劳,反倒让人熟视无睹了。
  在破衣烂衫的人群里,在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豁口掉把的碗盏茶壶间,在刮风漏风、下雨漏。
  雨的茅草屋里,在一床棉被盖一炕的生活里……小姑姑重新成为惟一的亮色。
  但她从此一蹶不振,一直到死。人们都说她得的是痨病,并不知道于它更重的是心病。自墨荷去世后,她就担心嫂子的鬼魂回来找她。地把那个冷傲、不肯讨饶的嫂子折磨到了什么地步,只有她自己知道。
  可是墨荷没有回来找她,一次也没有、一个冷傲的人,即便做了鬼,也是不肯退让的。旧账重算,不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退让?!等于把自己降为同一张账单上存人支出,相提并论的双方。
  不过她还是担心,一直担心了很多年,直到临死的时候,还觉得她是恶有恶报。也许她是自己把自己吓死了。
  妈妈的丧宴,和外祖父的丧宴没法儿相比。在外祖父的丧宴上,连秀春都有一席之地,更不要说席面上的内容。
  秀春躲在墙角后面,远远看着这个属于妈妈,却义和她无关的丧宴。她不但关注着奶奶的一举一动,也在研究三舅和老姨。虽然妈妈已经化为灰烬,地对曾经大闹叶宅的三舅和老姨,总还抱着一些模糊的幻想。什么幻想?她也说不清楚。席面上的菜肴渐渐凉了,人们还是板板正正地坐着.按照当地的规矩,他们得等席面上年龄最长的人来分发。可奶奶就是渗着。她这一朝的谱儿山算难得,怎舍得让这个场面一带而过?
  奶奶渗够了才抄起筷子,起身分莱。她给每人夹了一块豆腐,两个比枞树球大不了多少的豆面,丸子,一撮土豆粉制的宽粉条,又盛了一小碗熬白菜、萝卜。土豆、茄子。
  然后奶奶坐下,先把那碗熬菜吃了,过程庄重而漫长。
  吃完熬莱,奶奶对着上豆面的宽粉条想了一会儿,好像一时决定不了怎样处置,最后还是举起了筷子。叔叔家的孩子就在桌子跟前来回游走,眼睛溜着桌上的每一个动静,每一张咀嚼的嘴,每一双挥舞的筷子,每一碗一扫而光的莱肴……
  谁说躲在墙角后面的秀春不馋?她只是知道克制。
  一年到头,只有正月十五以后,才能分到一个从供桌上撤下来的白面馒头,那从初一供到十五的馒头,如果用来砸人脑袋,肯定一砸一个包。
  秀春不像堂兄弟们,三口两口就吞了下去,她舍不得吃,而是用白菜叶子包起来.实在馋得受不了,才打开白菜叶子啃一口。白菜叶子并不能使千硬的漫头有所改观,馒头仍然千得啃一嘴就掉白渣,并一日日毫不留情地越缩越小,直至一粒白渣也不会剩下,而她正是如此庄严地为那馒头完成了一年一度的仪式。成年以后,吴为不但到了城里还到过西方很多国家,到了中国以外的花花世界,难免会想,生在一贫如洗的乡下,不可能受到更多礼仪熏陶的母亲,怎么言谈举止、穿着打扮的品位却有大家风范?想着想着,思路就奔向那个未曾谋面的外祖母。
  秀春以为,在那样一场大闹之后,三舅和老姨什么也不会吃。谁知他们和大家一样,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虽然一直皱着眉头。
  秀春就想,这个弯子如何转的?一定把他们难为坏了。
  吃完土豆粉条,奶奶从大襟里掏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白菜叶子,大大方方把白菜叶子摊在桌上,小心地把那条一寸宽、二寸长泮寸厚的豆腐,还有那两个比枞树球大不了多少的豆面丸子放在白菜叶子里,又轻手轻脚地把它们包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包,随后站起身来,这丧宴就算是吃完了。
  奶奶东张张、西望望,看见了躲在墙角后的秀春,就朝秀春走了过来。她拉起秀春皴黑的小手,把那白菜叶子包着的小包,放进她的手心,又转眼看了看两个紧凑过来,馋得眼睛里几乎长出一对钩子的孙子。
  可是她得把这个白菜叶子包着的小包给秀春,这是秀春她妈给她挣的,谁也不该拿了去。
  以后,这样的事就不会再有了。
  秀春抬起小脸,呆呆地望着奶奶。现在,她只剩下这个无穷无尽地折磨妈妈,无论谁劝也不行,一意孤行非要把妈妈烧了的奶奶了。
  她那呆呆的、没有泪的小脸,看上去比泪流满面还让人伤情。
  可是奶奶并没有为此生出些许的歉疚或是懊悔。她不懊悔也不歉疚,无论是对墨荷的折磨,还是一把火把墨荷烧了个灰飞烟灭。
  她只是想,从现在起,她又得多照顾一个孩子。在几个差不多大小的孙子中,她并不最疼秀春,只是秀春没了娘。白菜叶里的豆腐和豆面丸子,还有点温手呢。秀舂吸了吸鼻子,嗅见了它们的香味,这就是妈妈和她最后的牵连了,也是妈妈最后留给她的、他人不可夺的一份特权。
  她把那小包攥在手心里,又把目光转向三舅和老姨。她等着,也许三舅和老姨会走过来跟她说几句话,可是没有。三舅和老姨吃完了席,抹了抹嘴,不再说什么,也没想着看她一眼,沉着脸子走了。
  从前她不懂,也没有过这样的等待,现在她很想有人对她说些话,不论说什么都行;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叫做需要安慰?
  二姑父和二姑也要走了,在穷亲戚们一片艳羡的目光中,二姑父开始套他高头大马的马车。
  二姑一面搓着她冰凉的小手,一面悄声悄语地说:“我走了,过两天我来接你。”
  这是妈妈死后,秀春听到的最疼她的话。
  马车套好了,二姑上了车。二姑父把车前头的棉布帘子掖了又掖——二姑坐月子还没满月呢,可别着了风。
  奶奶、婶子、小姑都说:“瞧她的命多好,嫁了个男人不打不骂,有饱饭吃,还这么疼她。”
  秀春傻傻地看着二姑父赶着马车走远了,也傻傻地等着二姑来接她。
  二姑坐在马车上,一面往回走一面对二姑父说:“你说怪不怪,秀春她妈走的那个时辰,我正似梦似醒的靠在棉被垛上,忽然就看见秀春她妈从后窗进来了。这和她平时的斯文很不一样,我觉着挺奇怪,问她:‘嫂子,你怎么不走前门呢?’秀春她妈哀哀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们家大门口有狗啊……我来不为别的,我要走了,拜托你好好照顾我的秀春吧。’家里的人,倒是我们姐儿俩的关系最好。我觉着是个梦,可是一会儿就有人采报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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