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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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4年第6期-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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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原说声“知道”,便挂了电话。 
  结束跟梅梅通话,还未等给母亲打电话汇报,母亲的电话就打进来,问二舅他们到了没有。泽原说,到了,已经接进宾馆。但是来的不是三个,而是六个。母亲一听,也惊讶地“啊”了一声,张大了嘴。在听说了人员组成后,才说,“肯定是那个老三媳妇作怪,在家里她就处处咬尖,贪小便宜,听说老头老太太只带孙子上北京不带她家闺女,怕吃亏,娘儿俩也跟来了。你看吧,整个路上肯定一分钱不花,净吃老头老太太的。” 
  顿了一下,又说:“怪了,老二媳妇老实巴交的,怎么也跟去凑热闹?肯定也是三媳妇撺掇的。这一家人,可真是的。” 
  母亲说到这里,颇有些后悔,没想到一下子给儿子添了六口人的麻烦,很有点过意不去。 
  泽原说,“妈您就别操心了。既然来了,我照应就是。” 
  妈妈不无担忧地说:“能行吗?回去可别让你媳妇给你摔小脸子。” 
  泽原说:“没事,妈您就别管了。” 
  妈妈对泽原前妻怀有好感,尤其前妻带走了大孙子,更像是把她心尖都揪走了一样,让她没事就念叨。她一直不认这个后娶的小媳妇,固执地认为是这个小狐狸精拆散了儿子一家,靠年轻美貌把儿子吓唬住了。梅梅也没心没肺,不太懂得讨好接近她这个远方的婆婆。就因为这,泽原再婚后跟家里父母感情上有了一定程度的疏远。他也极力想弥补这个缺失。对于泽原来说,四十岁一过,他的欲求就已经很少了,只是想着怎样尽好人生的责任,送走老的,养大小的,平平安安,干完余下的十几年工龄。四十以前他还兴致冲冲,一心想在官场上再能进阶,然而,经过一场婚变的打击,尔后跟现任妻子一番从零开始的重新打磨,待到他们将房车必备的所谓“白领阶层”的幸福生活建立起来之后,一切对生活的热情也都随之消耗尽了。蓦然回首,泽原发现,原先那种干事业的青春理想已经跟他相距甚远。剩下的,全是务实的考虑,诸如怎样还清按揭房款,怎样凑齐被前妻带走的儿子将来的出国留学费用,跟梅梅还要不要再生一个孩子……等等,总之,都是极其琐碎,极其形而下的问题。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生活会变成这个样子。二十年前的省高考状元,重点大学的高才生,曾经无比自负、高傲,动辄将“我们北大”挂在嘴上的那个不可一世的青年人,不知怎么,一晃,就成了兴味索然的中年模样。 
  放下电话,看见他们爷俩还在屋里胡乱转悠,衣服也没换,脸似乎也没洗,二舅还穿着跨栏背心,林耀宗的头发依旧滚得乱糟糟,毫无秩序地朝天而立。泽原心里有些不快,不知这半天他们都忙活了什么。趁着二舅又走出去的工夫,泽原把林耀宗叫过来,说,“耀宗,你去问爷爷带没带件短袖衣服,出门总穿着背心不好看。”林耀宗点点头。泽原又假装不经意地夸赞说:“小伙子,身上这件T恤不错,迪拉多拉?还是意大利名牌呢!再把头发梳一梳,就跟这件衣服更配了。” 
  林耀宗脸一红,低头走进卫生间。再出来时,立起来的头茬已经用水压了下去,梳得服服帖帖。见他爷爷进来,他又喊爷爷换件衬衫。他爷爷说,“换衣服干啥?我昨天来时才穿上的,不埋汰。”林耀宗说,“不是,爷爷,穿着背心,在宾馆里出来进去不文明。”他爷爷有点不情愿地说:“不文明啥?这还没上北京大学呢,就嫌你爷爷不文明啦?这要是上成了,还不知道怎么嫌弃你爷爷呢。”嘴里一边磨叨,一边还是听孙子的话,顺从地从黑挎包里找出一件土褐色T恤换上。 
  他们喊上隔壁房间四位女宾,一起到二楼吃自助餐。女人们也仍旧是穿着火车上滚了一宿的衣服,所不同的是,三媳妇和小丫头脸上又化了一层妆,抹得白惨惨的,大概是粉底抹得太浓,没化开。一进餐厅,三媳妇仍然不失时机地显示她的见多识广,大着嗓门招呼着快来拿这个快去盛那个,每次都把盘子填得满尖。泽原见状,也不好说什么,又把林耀宗叫来,悄悄让他去告诉大家,吃多少拿多少,一次不要拿太多。 
  终于聚拢着团队在一个桌子上坐下。饭桌上,他问他们想去哪儿,都有什么打算。二舅说你看着办吧,俺们这次来主要就是想看看北京大学。三媳妇插话说,俺们想看天安门,想登长城,吃北京烤鸭。泽原笑笑,没搭茬,又问他们准备呆几天,他好去订票。显然,亲戚们对刚来就问啥时候走不太习惯,感觉像是要撵人,二舅一口粥还没咽下去,就说:“那啥,泽原,俺们知道你挺忙,俺们呆两天把北京看看就走,不会给你添太多麻烦。”泽原知道二舅误会了,忙解释说:“现在是旅游旺季,要提前一周订票才行。”二舅说:“那你就看着办吧。” 
  又是看着办。一看着办,反而不好办。泽原估摸了一下,自己的接待能力顶多能抗住他们在宾馆住四天。再多,就不情愿,有点冤大头的意思。在机关里从来都是公款出差旅游,他还从没有过自费花钱玩的经历。这次算是意外吧。 
  等到众人吃饱喝足了,想了想,还是就近,先领着他们去故宫北海。通常,这是外地人来京要看的第一站。出租车在天安门前不好停,他索性领着众人坐地铁。地铁里也拥挤不堪。买好票,挨着个数着人头进去,看他们一个一个的挤进车厢,又把他们都安顿好站稳。列车缓缓启动,眼前登时一片黑暗。头顶的风扇呼呼作响,似乎已经动用了最大电能,吹出来的风却也还是热的。泽原神情漠然,带着一个中年人固有的厌倦和疲惫,裹挟在沸腾的生活、沸腾的地铁车厢中间,像一个盲叟,对周围一切视而不见,茫然听着列车在黑暗的隧道里飞驰。 
  一个人,在一个城市里生活过二十年,就有理由对眼前一切视而不见。想想刚来北京那会儿,他可不是这样。那时候,亲戚朋友走马灯似的来,他曾经在一个月里领着四去颐和园、圆明园,五进故宫,六下景山和北海,顺带着走遍了王府井和西单。那是多么大的热情和新鲜!二十多年过去,积累起来,这些固定景点也去过百八十趟,神圣感大大降低,早已经没了感觉,再一提起这些景点,有时甚至都想吐。颐和园的假山假水尚可常去消暑纳凉,而像故宫这种寸草不长的地方是最能惹人呕吐的。 
  吐也得进去。对于新一拨亲戚们来说,这毕竟是他们来北京的第一次,第一次跨过金水桥,第一次走过毛主席像,第一次进了天安门,第一次进了红彤彤的故宫。他还能想起自己第一次来时的感觉吗?他那时的感觉就是:天安门怎么能是一座建筑?它应该是浮在天上的一座圣殿,悬空漂浮的一座天庭,而不应该是一座殷红殷红的落地砖木建筑。而且,它的里边,竟然装着古代的皇宫。太匪夷所思了! 
  当天安门城楼映入眼帘时,又是那个三嫂首先惊呼:哎呀妈呀!这就是天安门哪! 
  然后她就没词儿了,泽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对她和他们的背景不太了解,但能够看得出大人们的神情亢奋,脚步铿锵。相比之下,两个孩子却比较漠然,拖拖拉拉,东游西望。这是两个1980年以后出生的孩子,他们的识字课本第一课早已不是他三十几年前学的“毛主席万岁”和“我爱北京天安门”。泽原还记得他上学第一天老师教给他们的回答:为什么要我爱北京天安门?因为它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升起第一面五星红旗的地方。 
  眼前的天安门还是那个天安门。故宫也还是那个故宫。故宫以千年不变的姿态坐落在那里。“坐落”还是“座落”?“坐落”这个词儿真好,泽原见过东方西方的各种各样的宫殿,比起那些嚣张跋扈的飞檐和尖顶,故宫就像是一个盘腿打坐的大老爷们。或者,虎视眈眈蹲踞的东方雄狮。是的,一头雄狮,一直蹲踞,时刻准备一跃而起。 
  总之,它不是一头母的。 
  骄阳炙烤,胸口憋闷,他们和众多的游客沿着大臣上朝的大理石甬道一路走去,进午门,奔坤宁宫,乾清宫,在无遮无拦的大道上,蹀躞着似乎是受惊的步伐。七月烈焰下,所有的汉白玉都耀眼地闪着光,有力,放肆,君临一切,刺穿胸膛。阳光伴着亡灵似乎在空中漫舞,还不时发出嘲笑:跪安吧,朝拜者,你们一群微小的臣民! 
  心中有神,才可以听到这天上的声音。泽原看到几个老人只是边走边费力擦额头上的汗,似无所感。三媳妇和小燕的高跟鞋咯噔咯噔,很费力地敲击在大理石地面上,化了浓重韩国蝶妆的脸已经给太阳晒花了,被汗水冲得白一道红一道的,她们不住抱怨这故宫里面为啥这么大,这半天还没走完。只有林耀宗那个十八岁的少年,带着一脸的专注和恭敬,仔细打望着一座座宫殿,神志迷离,似乎陷入不可知的迷失里。泽原有点喜欢上这个少年。 
  故宫除了门票价格又贵了,太阳比以前要热,人也比从前多以外,没有提供给他任何新的信息。他领着他们顺着记忆往前走,似乎不是他们在游景点,是他自己在借机故地重游。阳光下,虚眩里,泽原有点灵魂出壳,自己快成了自己的影子。滴滴答答的汗时时遮住他的眼帘,让他看到的不再是熟悉的景物,而是自己的记忆。自从跟前妻分手,以后每到一个熟悉的地方,似乎都能找到他和她的足迹,他和她,旧时的大学同学,一对初恋情人,他们的青春年华,全都印在北京这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里,不能忘记,却也难以回首。 
  有谁会跟他一样,踢掉一块挡路的石子,却只是为了回味那石子的分量的吗?他不知道。只知道一切是命,性格使然吧。 
  以后,他再和现在的妻子出去玩,只是去陌生地方,郊区几个县,怀柔密云顺义平谷门头沟,去那里的度假村、温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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