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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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轮-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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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小嵩说:“对了,秀秀呢?我得见见她。”

  “在屋里,走,咱们进去。”

  在林荫路上,五岁多的秀秀迎面跑来,她喊着“妈妈”。

  小嵩、小姨迎过去,小嵩抱起秀秀。

  小嵩抱着秀秀说:“秀秀都这么大了!秀秀,认识我不?”

  秀秀摇摇头,又说:“认识,你是小嵩哥哥。”

  小姨笑了:“对,这就是小嵩哥哥。”

  秀秀说:“小嵩哥,我早就认识你,妈妈天天念叨你。”

  小嵩亲了一下孩子,唱:“新盖的房,雪白的墙,屋里挂着毛主席的像……”

  三人有说有笑地向屋里走去。

  从农村回来,王小嵩的主要工作是——家务劳动。

  他光着脊梁,高挽着裤筒,在中午的太阳光下做煤饼。他的头因为被母亲剪成“鬼头”,所以戴着单帽,样子有点怪。

  一个妇女向他家走来问:“小嵩,做煤饼子啊?”

  “是啊大婶,今天太阳好,想多做些。”

  妇女夸奖他:“这孩子,真帮家!怎么光着脊梁,倒戴顶帽子啊?”

  王小嵩支吾:“怕晒久了……头晕。”

  妇女心不在焉地应着,走入了他家。

  又一妇女走入他家。

  又一名妇女走入他家。进门前还四方窥测一番,仿佛怕有跟梢的。

  王小嵩不禁犯疑。不做了,悄悄走入家里,在里屋门外倾听。

  母亲和四名妇女正在商讨什么。一个个愁眉不展、六神无主的样子。

  “要是我们不揪出个人来,游斗一番,那些红卫兵小将,还会再来的!”

  “可不咋的呢,肯定还会再来的!”

  “昨天他们吆五喝六的,可把我吓死啦,俺可没见过那阵势。”

  “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干吗偏偏跑到我们这么一个街道小工厂‘煽风点火’啊!”

  “唉,五洲震荡么!”

  母亲说:“就算是演场戏给那帮孩子看,也非演不可是不是?”

  女人们说:“是啊是啊……”

  “张厂长创办了咱们这个小厂,咱们这帮家庭妇女才有了干活挣钱的地方。再说人家又没什么过错,为咱们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的,不容易。”

  母亲说:“我听说他女人有心脏病,他是四个半大孩子的父亲,咱们可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啊!”

  “是啊是啊,所以姐妹们才推举我们四人,找你来商量商量么。大家都说你是个能拿大主意的女人。”

  “按说,不该把你扯到这件事儿里,你刚申请入厂,还没批准正式上班嘛。”

  “姐妹们说了,如果你能替姐妹们,替厂里,其实也就是替你自己受点儿委屈,那大家将来一定将你当活菩萨供着。”




五十五




  “你想想,要是听凭那些孩子们,把个小厂给搅黄了,你不是也没处上班了吗?”

  母亲听出点意思来,她问:“你们的意思是——”

  “干脆开门见山地说吧,你……你能不能舍出自己一次脸面,假装一回‘走资派’?反正那些半大孩子,也不知究竟谁是真的、谁是假的。”

  母亲一愣,渐渐地矜持起来。渐渐地又觉得可笑,不由得笑了:“我?假装一回走资派?哪个姐妹这么有眼光,单看我行?”

  “这个……”

  “嗨,大家的眼光呗,凡事都走群众路线嘛。”

  女人们的表情皆有些不自然。

  王小嵩闯入里屋,怒吼:“你们怎么不假装一回‘走资派’?我妈不当活菩萨!将来也不到你们那个小破厂去上班!”

  母亲劈面扇了他一耳光:“大人们的事儿,哪有你参与的份儿?还不给我滚出去!”

  王小嵩仍想说什么,母亲又举起了巴掌,他只好悻悻退出。

  母亲说:“我看,在我这方面,也没什么不行的。”

  “恐怕,还得戴高帽。”

  “那就戴吧。”

  “少不了还要挂块牌子。”

  “那就挂吧。”

  “也得涂鬼脸啊,假戏,可是要真唱的呀!”

  “那就涂吧。”

  “还得剃鬼头……”

  母亲顿时正色道:“那不行!脸抹黑了,回家洗洗就能出门了。剃了鬼头,还叫不叫我见人?非要剃鬼头,你们就另请高明!”

  众妇女忙说:“不剃了不剃了!”

  “你别急你可别急,说说而已嘛!”

  王小嵩气得在门外狠狠往土墙上擂了一拳。

  晚上。

  王小嵩家。

  月光照在炕上,弟弟妹妹睡着了。母亲睁大着双眼,望屋顶。

  王小嵩凑向母亲说:“妈,你傻了?”

  母亲说:“妈不傻。妈不过想有活干,有钱挣,让你们能吃得好一点儿,穿得好一点儿,上学交得起学费,再也不必妈为你们四处开免费证明。”

  王小嵩说:“那你也不能……妈,我求求你,明天别任人家摆布。”

  母亲说:“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已经答应了,不能反悔。”

  三辆敲锣打鼓的游斗卡车。车上,一些戴高帽、挂牌子、涂鬼头的书记、主任、处长、厂长……弯腰低头,已“各就各位”。

  同样戴着高帽、挂着牌子、涂了鬼脸的母亲,被女人们“押”至车前。

  母亲上不去车。她向车上的人伸出只手,有些生气地说:“嗨!你们就不能拉我一把啊?眼睛都瞎了?”

  于是几只手同时伸向她。

  女人们也从后托举她。

  母亲上了车,嘟哝着:“挺大些个男人,都没个眼力价!”

  母亲左右瞧她的伙伴——见她左边的一个胖男人,挂牌子的铁丝,深深勒入脖子的肌肉里。

  母亲批评他:“你怎么能‘同意’他们给你做这么重的牌子?”

  那胖男人略微抬起了一下头,用瞧火星来人那种眼光,惊愕地瞧着母亲……

  母亲说:“这时间久了,还不把头勒掉了哇?你这人也真傻,还不担在车板上。”她替那人将牌子拎起了一下,放下时,一角担在车板上。

  那男人却说:“这样子不行,这样子不是老实的态度。”

  他自己又恢复了刚才的挂法。

  这一回轮到母亲以惊愕的眼光看着他了。

  王小嵩夹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心情复杂,远远望着母亲。

  车开走时,母亲也望见了他,大声嘱咐:“把豆角掐了!晚上妈给你们炖豆角!”

  将被游斗的人送到市郊区。得徒步走回来,不许乘车。天不黑不许进入市区,这叫做“送瘟神”……

  王小嵩家。

  三个孩子在掐豆角。

  “小嵩,跟我接你妈去!”王小嵩和弟弟妹妹一抬头,见是吴振庆的父亲,他拎着一个行军水壶和一个用带子系着、可以背着的暖水瓶。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同时站起。




五十六




  吴振庆的父亲对弟弟妹妹说:“你们别去,给我在家老老实实待着!”

  弟弟妹妹见他说得严厉,不无畏惧地坐下了。

  他对王小嵩说:“带一条湿毛巾。”

  市郊公路上,吴振庆的父亲骑自行车驮着王小嵩。王小嵩背着用带子系着的暖水瓶。

  王小嵩问:“叔,振庆他们来信了吗?”

  “来了,和二狗在广州呐!我他妈的还没去过广州呢。等他回来。我也要像你妈治你一样,给他剃鬼头!”

  在岔路口吴振庆的父亲说:“下车吧!”

  两人都下了车。

  吴振庆的父亲说:“前几批‘瘟神’,都是被送到那边的野树林里。我估计你妈他们也被送到那儿了。你去找吧!”

  王小嵩望望树林,望望老吴,踟蹰不前,似希望老吴陪他去。

  吴振庆的父亲看了忙说:“我不可能陪你去,儿子找妈,谁也扣不上什么罪名;我是大人,我陪你去,那问题可就不一样了。这点儿革命道理你还不懂?”

  王小嵩说:“那么远,我和我妈怎么回去呀?”

  “一会儿二狗子他爸也骑车来。我们在这儿等你们娘俩儿,偷偷把你们驮回去!”

  “那……那些人呢?”

  “那些人我当然就不管了!这又不是郊游,还包接包送啊!”

  王小嵩只身前去。

  吴振庆的父亲在其后叮咛:“壶里的水是给你妈洗脸的!脸不洗干净了可不敢驮你们,进了市口就得被拦住!”

  静幽幽的野树林。

  黄昏的夕照洒入林间。

  王小嵩边叫边寻找:“妈,妈!”

  他发现了一个人影,快步奔过去:“妈!”

  背对着他的人回过头来,不是母亲,是一个男人。他那被涂黑了的脸,那麻木的神情,使王小嵩骇然。

  王小嵩后退。

  那人缓缓扭过了头。

  这里那里,“瘟神”们的背影或蹲或站,王小嵩仿佛在怪梦中。

  他终于发现了母亲……母亲弯腰在草中树根下采什么。

  王小嵩叫了一声:“妈!”

  母亲挺起腰抬起头:“你怎么来了?你看妈采了多少蘑菇!”

  母亲用她戴的高帽装她采的蘑菇。

  王小嵩从身上取下行军水壶,缓缓倒水,母亲接水洗脸。

  行军壶中的水光了,他又取下暖瓶,倒暖瓶中的水。

  忽然几双手都伸过来接水——几个“瘟神”不知何时聚来,争先恐后。

  水又倒光了,然而他们的脸却并没有洗尽,一个个不黑不白的。

  母亲擦完脸,将毛巾递给一个“瘟神”。

  他们争抢毛巾。

  王小嵩将高帽中的蘑菇倒在母亲衣襟里,一脚将它踢开。

  母亲却去拣一块牌子,撕去其上贴的白纸。

  母亲又拣一块牌子,边拣边说:“都拣回家去,过日子能用得上的。”

  远远地望得见城市的轮廓了。

  两辆自行车前后分别驮着王小嵩和母亲。

  王小嵩还夹着几块拣来的三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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