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之水 作者:阎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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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浪之水 作者:阎真-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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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怎么呢?”她说:“问你自己!”我说:“我又犯了哪一条?”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是一波生下来不久吧,我在董柳面前就变得非常被动了,总是逃不脱被抱怨和指责的命运。我反抗了几次,没有用,反而更深地陷入了被动。我感到悲哀,一个男人!可慢慢地我接受了这种局面,我的确也对不起妻子儿子。我陪笑说:“我又犯了哪一条?”她生硬地说:“你做的好事!”我吃了一惊,想到了那封信。我说:“我又做了什么坏事?”她说:“你从来没做过坏事,全部是好事!你还让不让我和一波活?”我陪笑说:“这么重的话,怎么说出来的?”她从枕头下面摸出一张纸说:“这总不是别人塞到我们家里来的吧!”我上午把那封信拿出来看,随手就塞在毯子底下,不料被她看见了。我说:“是我写的。”她说:“你还到上面去告状,缺氧了吧你!只要转下来一查就知道是你,你以为别人像你这么蠢!”我说:“我一没写名字,二没暗示自己的身份,连指纹印都用抹布抹掉了,谁会知道?”她不屑地嘿嘿几声,我心里直发冷。她说:“谁会知道?我就知道!卫生厅除了池大为谁还会做这样的蠢事?你以为领导不会看人,他不会看人他能当领导?”我说:“万无一失。”就把前前后后的事都对她讲了。她说:“大为我跟你说,别的事都算了,这件事就算我求你了。”我马上说:“别的事都算了,这件事就算我求你了。人总要讲点良心,那些病人有好苦,我是跟你说过的。我们这些人,平时自己忍忍也就算了,在关键时刻,还是要认一认真的。”她马上说:“如今的事能认真吗,傻瓜才认真!要说讲良心首先要对自己家里人讲!对自己家里的人不讲良心的人,我就看不出他有什么良心。”我用力挥一挥手说:“这件事你就当不知道。”她望着我,我望着她,两个人好像第一次认识似的。好一会她叫了一声:“大为!”双手扶着床沿,慢慢地跪了下去,膝盖在水泥地上移动着,把脸转向了我。我心中猛地跳着,像有一只手用力地扼住了我的喉咙,冲上去把她抱起来放在床上。她挣扎着又跪在地上,双手扶着床沿,指甲用力地掐进木头里面去,说:“你今天不答应了我,我就这样到天亮。”我说:“答应你答应你答应你!你把这封信撕了。”我去搀她,她扶着床沿不肯松手,说:“还有!这封是复印的。”我打开抽屉把那几封信拿出来,塞到她手上,那一瞬间我看见床沿的油漆被掐掉了几小块,留下几个鲜明的指甲印。她站起来,坐在床上,拿起一封信,也不拆开,慢慢地撕了,撕得粉碎,然后又拿起第二封。最后一小堆碎纸堆在床上,看去像一个小坟堆似的。这时父亲的坟堆也在我心中浮现出来,我眼泪一涌,在泪水朦胧之中两个坟堆一虚一实,叠印在一起,都不甚分明。
  董柳把夏天点蚊香的瓷盘找出来,把那些碎纸抓进去,蹲在那里,点燃了。火光跳跃着,映在董柳的脸上,忽明忽暗地闪。我用力盯着闪动的火光,从中间迅速地向四周蔓延,中间的黑洞越来越大,一点白烟漫上来,弥散开去。一会儿火花熄了,只剩下一点泛白的灰烬,房间里也弥散着一股烟气。这不是我熟悉的烟气,近在跟前,又很遥远。当年父亲在那些寂静的夜晚把自卷的纸烟一支又一支抽下去,小泥屋中也有着那么一种烟气。那种烟气我感到熟悉而亲切,却一去不复返了。等董柳做完了这一切,我从鼻子里发出几点笑声,就走了出去。
  我走到大院门口,想走到街上去。刚出了门,忽然感到外面的世界非常空洞,又转了回来,在院子里转了几圈。院子里静悄悄的,月光把我的身影投在地上,我想着现在只有它能理解我了。我晃了晃身子,影子也动了动。我暗自叹了一声:“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又望着影子摇摇头,“无人省!”看看表已经十一点多钟,犹豫了一下,还是向晏老师家走去。
  晏老师披了衣起来,神色有点紧张,问我有什么事,这么晚又来了?我说:“跟董柳吵架。”他用询问的眼光打量着我说:“吵架了?”显然不相信是因为这点事半夜来找他。我把事情详细讲了,他说:“大为,你太天真了。”我说:“晏老师您也是这样想?”他说:“这件事吧,也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了,大家都是知道的,也不是你发现了新大陆。”我说:“知道了总得有个人来吼一声吧。闹出来有了压力,也多拨点款去帮帮那些病人,说严重点是救救他们。”他说:“这是现任领导的一大政绩,你去戳他这根痛神经?”又说:“我们先来讨论一下你这封信的命运。”他敲了敲桌子,“部里收到这封信,是一个家在血吸虫区的大学生写来的,情况很严重。信落在一个很负责的人手中,他怎么办?他放下一切就往长港乡跑?只能转到省里,厅里,也就是他们手里。他们会分析这封信的背景,一个大学生有什么必要隐匿自己的名字?这显然是有忌讳的人写的。谁有忌讳?肯定是身边的人,知情的人。分析到这里,你的形象基本就出来了。再把下去搞调查的人逐个分析,平时的为人性格,说的话,再有江家杰一汇报,知道你还去过长港乡,跑得了你?”我说:“那也可能是华源县卫生局的人写的。”他说:“那你就嫁祸于人了。再说邮戳在省城,华源县的人写的?”又说:“你署上个假名字吧,一查就出来了,当地有没有这个人在读医学院?没有,又回到你头上来了。那些人在这些事情上有多么舍得下功夫,不是你可以想象的。最好的设想是你竟然把这件事扳过来,部里来人重新调查,这其实根本不可能。万一可能吧,我说的是万分之一,领导抹了一脸灰,可他会倒吗?他不倒你想想他的心情吧。这样你想你的处境会怎么样?董柳她凭直感知道这是做不得的事,她想得不错。大人物的意志坚如磐石,你千万不能设想凭自己几句痛切之言就使他有所触动。世界上没有比良心更靠不住的东西了。”我说:“沉默是金这句话,真感到是一句好话了,掂在手中有份量啊。您这么一分析也是对的,可我想一想自己总还有点责任,总应该有人向那些村民负责。我参与了这件事,我就不能沉默,我就应该向他们负责。”他马上说:“你向他们负责,谁向你负责?那些村民能向你负责?我们再来看你被揪出来以怎会怎么样?没有人会直接点你的名,但大会小会上会不断有人说,有个别人,企图破坏厅里的的荣誉,领导会说,下面的人也会跟着说。别人知道你池大为是好人,也不敢沾你的边。对他们来说,好人坏人的判断是无所谓的,利害关系的判断才是真的。你会发现周围的空气忽然变冷了,冷空气包围着你。暂对不会有人把你怎么样,但是你完了,你哭都不知哭什么才好。你说自己受了委屈,可没有整你,也没人说是你在捣鬼。你知道自己玩完了,还说不出心里的苦。”我一跺脚说:“完了就完了,以后我跟树做朋友,跟紫藤架做朋友!”他连声笑了说:“人这一辈子,能赌气?把自己一辈子赌掉了,还没触动世界的一根毫毛,你赌去你?”他说到当年大学班的一个女同学,跟班上的一个男同学恋爱,毕业时分到两地,男同学忽然不理她了。她赌气要找一个更好的,气气那个男同学。这口气一赌几年,更好的没碰上,自己年龄却大了。越发赌下去,越发没了资本,到现在快退休了还是单身一人。他说:“生活就不怕你跟他赌气呢,反正输的是你。我那个同学及时转弯,也不至落到今天。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是古人的血泪之言!你以为俊杰是那么好当的?”我摇头叹气说:“想不到明明白白一件事,竟没有办法!”他说:“有办法。”我精神猛地一振,身子一挺说:“那你说,你说!”他说:“办法就是你坐到那个位子上去,到那天话就由你来说了。”我身子又软了下去,苦笑着说:“那怎么可能?”他说:“那怎么又不可能?位子总是给人坐的。”我心里动了一动:“想做点好事,也非得把印把子抓着才行啊。”晏老师说:“世界上的事实在很简单,谁对你负责,你就对谁负责。你想想谁能够对你负责,给你更高的工资,位子,房子,自尊,一切?当官没有别的门道,对给他那张椅子的那个人负责就行了。只要对他一个人负责,老百姓一万个都没有用。”又说:“隔壁化工厅林厅长你知道吧,现在是林书记了。前年省委组织部推荐他连任厅长,省人大代表不配合,没有通过。不通过?好,林厅长变林书记,主持工作,厅长暂时空缺,一缺就是几年,怎么样?还提了一级,兼着省经委副主任,你想想事情怎么能这样呢,它就是这样,你怎么样?人大代表比老百姓又如何?连他们都抹一脸灰。你说我们林书记对谁负责吧?权力的本性只对权力的来源负责,因为人的本性是对自己负责。只对一个人负责的权力会怎么去运作,大为你回去好好想想。”
  出了门我心乱如麻。晏老师的话给了我很大的震动,我好像到这时候才模模糊糊摸到了现实人生那粗糙的边缘。毫无诗意,令人沮丧,冷到心底。我在寒风中颤抖了一下,又颤抖一下,也不知是心冷呢还是身上冷。走到宿舍楼下我收住了脚,看着表已经十二点多钟。我转身向办公楼走去,是的,我得好好想想。
  坐在办公桌前我想不清什么,孤独布满了每一个弯曲而琐细的空间。看着办公桌我想着自己在这张桌子边也坐了四年多了,人也老了四岁,可这张办公桌还是一点没变,连那几点墨渍都是几年前的老样子。再这么坐几年,一辈子就彻底完了。正想着董柳在楼下叫我,我没做声。不一会有声音到楼道里来了,董柳叫我几声,我说:“让我安静一下。”这时一波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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